白帝挂了电话,被安稳与踏实的感觉笼罩着。但紧接着,自责的情绪就涌了上来:“我真没用,一点忙也帮不上!”
在白帝心里,依补不仅是老师,更是恩人,是他的精神导师。这些年,如果没有依补,他可能早就放弃了。
“成瘾不是你的错。你不是意志力薄弱的懦夫,更不是道德败坏的恶棍。”依补总是这样提醒他。不厌其烦,也从不带责备。
“我不是懦夫。以前不是,现在更不是。”
白帝在心里反复默念,一点一点筑起堡垒。但新伤旧伤交错缠绕,他越想越气,恨自己倒霉,恨自己无能。烦躁之下,他决定重返山上,看看会有什么发现。
他想向依补证明自己,更想报答。
白帝与家族决裂后意识到,在这个世上,真正理解、关心自己的人,只有依补。
他坐上了车,看着窗外,回忆起第一次沾毒的情景。那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拯救者,就是依补。
那是在那次毁灭性车祸之后。
五年前,白帝刚在沁南大学读研一,主修生命科学,并获得了进入沁南生物资源一级实验室的实习资格。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恋爱了。
他们是在沁南花卉市场的一家花店认识的。女人是花店老板,白帝对她一见钟情。但在两人如胶似漆了两个月后,突然有一天,女朋友人间蒸发了。与此同时,白帝发现自己悉心培育的种球被盗。他开车去沁南花市打听女人的行踪,却在途中遭遇车祸。
这场灾难不仅让他摔断了腿和肋骨,还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永久的疤痕。
车祸后,他性情大变。
曾经的白帝,是沁南大学风光无两的校草:阳光大男孩、个子高、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爱打篮球,笑起来没心没肺,是人人注目的风云学长。
但车祸后,那道丑陋的伤疤挂在脸上。刺眼,扎心。美好的生活从此画上了句号。他觉得自己像个丑陋的牲口。每一次无意的凝视,一抹陌生人的微笑,都会让他难堪到发抖。
更可怕的是,旧伤的持续性疼痛让他难以忍受。虽然常年服药,但越来越不奏效了。
羞耻感像寄生虫一样,吞噬了他的尊严与价值。
他学会了隐忍,活成了一根刺。厌世与仇恨在悄然沉淀发酵。
一天天,一年年,日子过得千篇一律。白帝变成了行尸走肉。他忍受着校园里各种眼光与躲避,歧视与耻笑,甚至是当面的羞辱。有的同学还会从背后朝他吐口水。
恐慌、愤怒和不安在他心中蔓延。终于有一天,他告诉自己:够了。真的是受够了。
一个冬天的傍晚,风很大。白帝在食堂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后,像往常一样,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他脑海中反复回想着不久前查到的一篇科普资料:一种源自特定植物的镇痛成分,曾用于神经类疾病的缓解,长期使用可能引发成瘾,甚至精神紊乱。
“哪怕只是短暂的清醒,也比现在这样麻木得像一条死虫要好吧?”
这个念头,如杂草般在他脑海里疯长。
几个月以来,他反复琢磨着一个计划:向医生申请更强效的镇痛方案。
天色渐晚,白帝戴着口罩,把自己藏在一件宽厚的棉大衣里,坐上了校门口的六零三路公交。他在离学校五站以外的一个街口下了车,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右手紧紧地攥着一袋药片:隐缓元。
那时候的白帝,并不清楚“药物依赖”意味着什么。他也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危险的事。
他只是对一个词语产生了本能的好奇:亢奋。
还有另一个词:幻觉。
它们听上去,就像“麻木”的反义词。
他想感受点什么,仅此而已。
他走进街边的小卖部,买了一瓶矿泉水。
然后,在街角昏黄的灯光下,他按照处方剂量的三倍,吞下了药片。
那一刻,他有点兴奋。也有点像在做贼。
更怪的是,他竟然有一种隐秘的成就感:一次又一次地,从医生那里拿到了止痛片。
他觉得胸口轻了些,像是一直压着他的什么东西松了一丝缝。
他觉得自己很幸运。
他把剩下的药片包好,慢悠悠地朝学校方向走。差不多二十分钟后,他有些失望了。根本没感觉啊!
他停下脚步,站在一棵路灯下的银杏树旁,情绪像积水一样往上涌。
是不是该多吃点?
你到底在怕什么?真是个懦夫!胆小鬼!
他在心里骂自己,越骂越气。我竟然为了这个笨办法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真是蠢透了!接着,他开始悲伤,开始觉得自己可怜。别人活在这个世上,是为了享受生活,追求理想。我呢?我活着,好像只是为了治病。
天气越来越冷,白帝加快了步伐,朝学校快走。
走着走着,忽然泛起一阵空落落的反胃感,像是有什么翻滚着从腹腔里顶了起来。他感到一阵眩晕,四肢也不听使唤了,脑子里像是在搅鸡蛋,震荡不止,昏昏沉沉。太阳穴像被塞了一根弹簧,一跳一跳地颤着疼。
他下意识扶住路边的一棵树,闭了闭眼,脑海里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药效开始起作用了?
耳边传来一种立体环绕式的轰鸣声,像深海下沉的声音。低沉、绵长、无法抗拒。他仿佛整个人坠入水中,穿过一层层压迫感极强的海水,直到“砰”一声,被抛进了另一片空间。
那是一片森林,奇怪的森林。
地面是软的,垫在脚下的落叶像一层绒布。他脚底几乎没有触感,就像身体的一部分正逐渐与世界脱节。
周围的景象像被一块巨大的毛毯包裹着,模糊、扭曲,却出奇地安静。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甜香,像是某种不存在的植物发出的味道,柔和又令人出神。
白帝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意识。
就像脚下的落叶正在被风一片片吹走,他也是其中的一片。
就这样也不知走了多久,白帝只记得天色一直灰着,像从未亮过。等他再睁开眼,已经在派出所值班室了。警察在他身上翻出了学生证,给学校打了电话。保释他的那个人,就是他如今称作“依补”的老师,时任沁南大学植物分类研究组的教员。
接着,白帝被学校勒令退学。
他至今都忘不了那一幕:校长办公室的窗帘没拉,阳光很刺眼,他在听到“退学”的那一刻,像被吸入了另一个世界。
羞耻、眩晕、无地自容,一股脑全涌了上来。
依补在现场与校方沟通,态度坚定、措辞严谨。那番话,白帝这一辈子都记得:
“当一个年轻人因为某种药物产生依赖,我们该把它当作需要惩罚的道德污点,还是应当干预的健康问题?这是医学伦理与社会治理都在反思的问题。”
“他走到这一步,背后的原因很复杂。如果我们不给他第二次机会,他失去的就不仅仅是一个文凭,而是未来的人生参与权。”
白帝当时眼眶发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然而这一番言论,没有改变结局。校方明确表示,无法接受一位涉入药物问题的学生继续研习植物学,更不可能让白帝进入一级科研体系。依补经此一事,觉得校方跟自己的理念完全不合,当场辞职,拉着白帝一起走出了学校。
那是白帝人生中,最狼狈也是最深刻的一次离开。
被勒令退学后的他,无处可去,只好灰头土脸地回到老家。他的家乡坐落在瑶江中上游河谷地区,那里临江的平坝地区,是沄族里被称为沄俪的村寨。白帝一家是沄俪居住在沫嗄镇的一个支系,族人自称沄雅。家里除了父母之外,还有祖父,祖母和一个妹妹。
沄雅一支世世代代信仰归灵相续。他们虽不畏惧死亡,但惧怕恶念缠身的人。
从前的白帝,是村寨里最被看好的年轻人。走出坝子、考上大学、在外务工,是大家羡慕喜爱的大学生。但他回寨没多久,族人们就察觉出他身上的异样。而且,坝子上像他这样的人,越来越多。
所以,不知从哪天起,寨里传出来一个说法:白帝被“邪批”附身了,人已经废了。
更有甚者说,他和妹妹触犯了归灵中的禁忌,给村寨和整座山上带来了厄运和灾难。
从那以后,族人陆续与他们一家断了来往。白帝和妹妹离开了村寨。不久后,兄妹两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最终决裂。
白帝彻底消沉了下去。被爱人背叛、被学校开除、被村寨驱赶、被至亲抛弃。一夜之间,他从云端跌入了深渊。
更可怕的是,崩塌堕落之路,也是他的成瘾之路。
白帝就这样回想着五年以来的一幕幕,好似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一样。那东西带来的感觉,是两极。
大约十分钟后,车辆抵达目的地。白帝刚推门下车,就被迎面走来的两个人撞了一下。那两人匆匆忙忙,连道歉都顾不上。他听见其中一个说道:“估计又要被市里骂了。”
“这有什么办法?搜索范围这么大,消息怎么可能封得住?被媒体爆出来很正常。”
白帝猜测,那两人应该是搜救队的工作人员。听他们的语气,应该是在说屠柊杨失踪这件事。他绕过公路,从侧面的小道往山里走,边走边掏出手机,搜索相关新闻。
关于此事的报道已经有几十篇,靠前的一篇刚刚发布不久。标题赫然写着:著名植物学家屠柊杨失踪超40小时,搜救工作正在曦崖山展开。
白帝点进去一看,正文只有寥寥数行。他扫了一眼,随即关掉。此刻,他无暇多想,上山才是要紧事。下午两点左右,白帝抵达石灰岩洞口。
他站在远处观察了一会儿,无人出没。他拖着被金猫咬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洞口前,发现独木舟已经不见了。他掏出手机,拨通了老庄的电话:“喂,是我。”
“我告诉过你,没事别给我打电话。“老庄非常愤怒。
白帝按捺住火气:“我在上午的那个石灰岩洞口,屠坤和那男人不见了。船也不在。”
“怎么可能?我这里显示信号还在那里。一个半小时前有过小范围移动。”
“定位不准?现场就我一个人。”
“往南走一百米看看。”
“往南?那是洞里了,暗河,水很深。”
“那你就进洞看看。”
白帝沉默,叹了口气,随即脱下上衣、外裤和鞋袜,把手机举在头顶,趟进水里。
四月天的暗河水,冰冷刺骨。
他走出十米左右,水已经漫过胸口。就在这时,那艘紫色独木舟映入眼帘。
白帝左手依然举着手机。他对着听筒喊:“我看到船了!但上面没人。我现在游过去,推它一下。如果你那边的信号跟着动了,就说明你那高科技被丢在船里了。”他说完,用力一甩,把手机扔到岸边,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一口气游到独木舟旁。他推了推独木舟,又向前带了两米后上岸。
他用上衣擦干身体,一边穿衣服,一边按下免提:“怎么样?”
电话里一阵沉默。
几秒后,“啪”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