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妮……凡妮……”
黑暗中,有人在轻声呼唤。
凡妮?她迷迷糊糊地想,是在叫我吗?找错人了吧,这里没有什么凡妮。
窗外变得嘈杂起来,雨珠迸裂的声音落入耳中忽然被放大了几十倍,紫藤架被打得簌簌发抖,三两串花骨朵儿坠在泥水里。
怪事,怎么不用看就知道?难道是梦吗?
“又下雨了……”脱口而出的不是她的声音。
“这么大了还怕雷?”一双温热的手轻柔地覆住耳廓,雪松的香气钻进鼻子里,有种令人心安的心安的熟悉感觉。
“不害怕。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不害怕……”
“只是,我们要去哪里?”她听见自己带着哭腔。
男人沉默良久,最后才开口道:“乐土……只属于我们的乐土……”
那声音渐行渐远,像断了线的风筝。
她的心忽然就揪住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从生命中剥离。
整个人像是一朵晶莹剔透的泡沫,浮在怅然之上,悲伤之下,稍稍一戳就要破碎。
她想起来了,那人是她的丈夫。
“别走……”
“别丢下我一个人……”
她摔进雨里,啼哭着追逐远去之人。那抹黑色的身影只化作雨雾里的一点灰。
她看见自己的脸在水中闪烁不定,听见喘息声是那样沉闷而微弱。冰冷的雨化作红色的水,终于彻底淹没了她的肌肤和灵魂。
外边响起了钟声,荡过七下后,世界重归寂静。
她想她又要死了……
她肯定自己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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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做噩梦了?”柔软的床铺随着身旁躺着的人起身而微微弹起,卧室里的灯被守在门口的仆人点亮,“有我在,别害怕。”
下一刻,她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裹住。
这是她的丈夫,准确地来说,是她的未婚夫。他们后天就要进入婚姻的殿堂。
和丈夫安东相识是在一场舞会上。他们是一见钟情。
他举着灯,摇晃着烛光坐在钢琴上弹奏肖邦的小夜曲。
她为这首曲子入迷,也为弹奏曲子的人入迷。
“嗯……”她将头侧着埋入丈夫的怀中,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腰,黏黏糊糊地撒娇道:“安东,你真好……”
安东在法国出生。
虽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却是不受重视的七子。
家族古板的气氛让他毅然决然选择离开,开始在欧洲各国流浪。直到在爱尔兰遇见她。
汹涌的爱意蓬勃生长,最终到达了婚姻。
业余时间,她喜欢用文字写下一个个故事,而安东则恰巧是个诗人。
他用诗歌夸赞她的长发,她的红唇,以及那永不熄灭的眼睛。
“亲爱的,你会一直爱我吗?”她又一次问安东。
“会的,我会一直爱你。”
和那些吝啬于甜言蜜语的男人不同,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回答这些无趣的问题。
她想,自己爱的就是丈夫这一点。有他在身边,任何噩梦都变得不再恐怖。
第二天,母亲为了婚礼的相关事宜前来拜访她。
安东微笑着为两人让出了独处的空间。
“你定制的头纱已经做好了,我昨天命人去取了回来。”母亲打开手中的盒子,将头纱取出后,摆放在她面前。
白纱如晨雾般轻盈,缀满猩红的宝石,像被撒上了凝固的血滴。她能想象到自己戴上后,宝石随着动作微微颤动的样子。毫无疑问,这是一件极其精美的艺术品。
只是,不知为何,那些红色的宝石莫名的让她产生了一丝诡异的焦躁感。
这种感觉在她心底稍纵即逝,她并未想太多,因为很快,母亲说的话就占据了她的注意力。
“你们相处得……怎么样?”母亲似乎意有所指,神色中满是不安。
愣了几秒后,她笑起来,半开玩笑地说:“挺好的。您怎么了?这副模样让人见了还以为我要悔婚。”
安东毫无缺点。他是从女人的幻想中走出来的完美男人,相貌英俊,家庭富有,性格和善,对待她更是体贴得无可挑剔。她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母亲摇了摇头,没有继续往下说。
为了消解母亲的疑虑,她决定带着母亲参观这个刚搬过来没几天的新家。
“这里的葡萄是安东特意培育的新品种。”她向母亲介绍道。
丈夫如今在做酿酒的生意,新开的酿酒厂凭借着全新品种的葡萄,销量火爆。
“夫人。”
果园中有个撒扫的小女仆,见到她来了,神色紧张,匆忙行了个礼。
这孩子大概十几岁的样子,绞着手指站在一旁。将来她要是和安东有个孩子,希望是个和她一样的女孩才好。
“别那么紧张,我和安东还不算是正式的夫妻,不用叫我夫人,叫我……”
她顿住了。
她叫什么来着?
“怎么了?”母亲看她话未说完便愣在了原地,担忧地上前扶住她。“手怎么这么凉。”
像在水中听岸上传来的声音。
怎么会有人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越是想要回忆起自己的名字,头就越痛。
她转身看向这个名义上的母亲,试图从她那张被岁月雕刻的脸上寻找出一丝一毫的熟悉感。
却失败了。
不对……
这真的是她的母亲吗?
她是谁?
这是哪里?
她环顾四周。尽管记得这里的一砖一瓦,可眼前的景象却还是如此陌生,正如她记忆中有关童年的印象,大部分都只剩下了模糊的碎片,可她却下意识地否认眼前之人正是生她养她的母亲。
恍惚之间,她已经坐在了室内的皮质扶椅上。
“忽然间就这样了,无论和她说什么话都没反应。”丈夫安东朝她走过来,蹲下身子,伸手抚摸上她的脸庞。
她闭上眼,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压下了心中的恐慌,慢慢回过神来。
只有眼前这个人是值得信任的。
她在脑海中,搜索着和丈夫有关的所有记忆。
唯独他是如此清晰。
“亲爱的,你累了。”丈夫从一旁的桌子上端起茶水,“或许是昨夜的噩梦弄得你心神不宁,喝杯茶,好好休息一下。”
一阵困意袭来。
她乖顺地接过丈夫手中的茶杯。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她总觉得杯子里的水荡起一圈圈涟漪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注视着她。
“我还是不喝了。”胃里泛起阵阵恶心,她实在是无法勉强自己将这杯茶咽下喉咙。
脑子短暂地停止思考之后,她再一次纠结起自己的名字。
一个正常的人,怎么可能忽然忘记自己的名字呢?
那不是什么放在角落里的垃圾,而是每天要用的名字啊。
她生病了吗?
还是……因为自从和安东订婚之后,就很少有人会称呼她本名?
“亲爱的,婚后,我可以不改姓吗?”为了不让母亲再担心,她隐瞒实情,只是试探性地向丈夫问道,以期能够通过这个话题来找回自己丢失的名字。
“傻姑娘。”还没等到丈夫开口,母亲就笑着拉过她的手,轻柔地拍了两下,“说什么胡话呢,你本来就和安东一个姓啊。”
她和丈夫安东是一个姓?
怎么可能呢?
她是个亚裔,怎么会和白人拥有同一个姓氏?
不对,她明明从小就在爱尔兰长大,她的母亲是白人,父亲也是白人,怎么可能是亚裔?
上海,一个奇怪的地名突然冒出来。
那是哪里?她这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爱尔兰。
漏着风的破旧房屋,记忆中有个男孩同她争吵。
“哥哥呢?”她抓住母亲的袖子,面色苍白。
“母亲”的下一句话让她感到绝望。
“什么哥哥,凡妮?我们只有你一个孩子。”
凡妮是……她吗?
“凡妮莎·德维尔。”母亲指着自己。
“洛伦兹·安东·德维尔。”母亲又指了指她的“丈夫”,问道,“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盯着丈夫漆黑的瞳孔,他的视线不再如同往日那般含情脉脉,而是一种赤裸裸的,毫无遮掩的——
仿佛一只猎鹰正在看着兔子的目光。
她想起来了。
她从来就没有什么丈夫,也没有什么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