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窑”二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了钱四的独眼里。
他那张因为失血而惨白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剥光了所有秘密,连灵魂都被看穿的极致羞耻。
“你……”他指着庄若薇,手指抖得不成样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瘸腿李和老张都呆住了。
尤其是老张,他跟了钱四这么多年,只知道他脾气古怪,手段狠辣,却从不知道,在这废弃澡堂的底下,还藏着这样惊天的秘密。
“你怎么知道的?”瘸腿李压低了声音问,这个问题,也是钱四和老张想问的。
庄若薇的目光,从未离开过钱四那张扭曲的脸。
“没有那座窑,你怎么试你的泥?”
“没有千百次的烧制,你怎么知道你从我爷爷那里偷来的半部《活器谱》,从根上就是错的?”
她的声音不重,却字字诛心。
“你仿得出它的形,却永远烧不出它的魂。因为你的火,是死的。你的心,也是死的。”
“你——!”
钱四一口气没上来,,整个人彻底瘫软下去,那只独眼里,最后一点挣扎的光,也熄灭了。
他败了。
败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老张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四爷!四爷您怎么了!”
钱四却像没听见,只是死死地盯着庄若薇,半晌,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跟我来。”
澡堂的锅炉底下,藏着一个不起眼的铁环。
钱四示意老张拉开。
铁环之下,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通往地下的阴暗阶梯。
一股干燥而炽热的土腥气,扑面而来。
瘸腿李护着庄若薇,走在前面。钱四在老张的搀扶下,跟在最后。
阶梯不长,尽头豁然开朗。
这里没有锅炉房的潮湿与阴冷,只有一个半人高的、用特殊土砖砌成的圆形土窑。
窑身不大,却极为精致,窑壁上布满了反复煅烧后留下的、如同龟甲般的细密裂纹。
这,就是钱四耗费了半生心血的私窑。
“点火。”钱四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阴狠,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平静。
老张手忙脚乱地从一旁抱来几捆晒得干透的木材,不是寻常的柴火,而是质地坚硬的荔枝木。
瘸腿李的眼神一凝。
荔枝木,火硬而耐烧,火势温而不烈,是烧制瓷器时才用的上等燃料。
他看了一眼庄若薇,这个女人的判断,竟然分毫不差。
庄若薇没有看任何人,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尊马槽炉,将它稳稳地安放在了窑的中央。
“火,要文武火。”她对还在发愣的老张说,“先用文火温养,再用武火烧透,最后再转文火收功。”
钱四闭上了眼,像是默认了。
瘸腿李却主动走了过去,从老张手里夺过火折子和风箱。
“我来。”
他虽然是金工巨匠,但百工相通,对火候的把握,他比老张强了百倍。
火,点燃了。
橘红色的火苗,在窑底舔舐着荔枝木,发出噼啪的轻响。
瘸腿李拉动风箱,时而轻缓,时而急促,窑内的温度,开始以一种极其平稳的曲线,缓缓攀升。
整个窑洞里,只有风箱的呼啸和木柴的燃烧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庄若薇始终站在窑口,一动不动,她的眼睛,透过小小的观察口,死死盯着窑内的那尊炉子。
炉身在高温下,渐渐透出一种温润的暗红色,像一块浸透了晚霞的暖玉。那道用火齐泥和庄若薇的血补上的裂痕,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不知过了多久,庄若薇的瞳孔猛地一缩。
“收火!”
瘸腿李立刻停止拉动风箱,用铁钳封住了进风口。
窑内的火焰,瞬间矮了下去,只剩下暗红的炭火,散发着余温。
“封窑,等它自己冷却。”庄若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一等,就是数个钟头。
直到窑身的温度,已经能用手触摸。
瘸腿李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窑门。
一股热浪涌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窑洞的中央。
那尊马槽炉,静静地立在那里。
它身上的破损、凹陷、裂纹,全都消失了。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厚重、宝光内敛的紫铜色。
仿佛它不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烈火的煅烧,而是从三百年的时光长河里,刚刚被打捞出来。
瘸腿李走上前,伸出手,却又停在了半空,不敢去触碰。
他转头看向庄若薇。
庄若薇走过去,伸出她那根没有受伤的手指,在炉身上,轻轻一弹。
“铛——”
一声清越的鸣响,在死寂的窑洞里回荡开来。
那声音,清亮,悠远,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人心的金石之韵。
它不是被敲击发出的死音。
那是这尊炉子,沉寂了百年之后,再次开口说话。
它,活了。
瘸腿李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眼中满是狂热和敬畏。
老张张大了嘴,已经完全傻了。
钱四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那尊炉子,浑浊的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他干枯的脸颊,流淌下来。
他输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是在别人的手上,亲眼见证了自己一生的梦想,化为现实。
庄若薇收回手,平静地看着钱四。
“《活器谱》的真谛,不在于‘夺’,而在于‘养’。”
“你,永远也不会懂。”
说完,她转过身,对瘸腿李说:“我们走。”
瘸腿李一愣:“这炉子……”
“留给他吧”庄若薇没有回头,“希望他能真的明白并释怀”
她带着瘸腿李,头也不回地走上了阶梯,离开了这间耗尽了钱四一生心血的地下窑洞。
只留下老张,和那个抱着一尊失而复得的“魂”,失声痛哭的独臂老人。
走出废弃澡堂,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清晨的冷风一吹,庄若薇才感觉到一阵后怕的虚脱。
她和瘸腿李沉默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昨夜的一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你真的……就把炉子留给他了?”瘸腿李终于还是没忍住。
那可是一尊真正的、还阳归位的宣德炉,价值连城!
“拿着它,我们走不出这个废品站。”庄若薇的回答很现实。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而且,那是本就是他拿来试我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了。”
瘸腿李脚步一顿,震惊地看着她。
庄若薇没有解释,只是加快了脚步。
他们必须在所有人发现之前,回到各自的宿舍,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当庄若薇的手,触碰到自己宿舍门把手的那一刻,她心里却升起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念头。
钱四,就真的这么算了?
这尊还阳的马槽炉,到底是他们的护身符,还是另一道……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