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伤夜话,心防微松(1 / 1)

毒龙蚣庞大而扭曲的尸体如同一座散发着恶臭与不祥的腐烂肉山,在死寂的密林中缓缓蒸腾着粘稠的暗紫色毒烟。那烟雾带着刺鼻的焦糊和硫磺混合的恐怖气味,如同有生命的触手,贪婪地舔舐着周围的空气,所过之处,湿滑的苔藓瞬间枯萎焦黑,坚韧的藤蔓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迅速化为飞灰。浓重的死亡气息和剧毒污染,如同无形的结界,将这片区域彻底化为生人勿近的绝地。

凌霄背对着那令人作呕的景象,靠着巨木虬结的巨大板根,缓缓滑坐在地。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体内断裂般的剧痛,让他古铜色的脸庞因强忍而扭曲,额角青筋暴跳。他急促地喘息着,灼热的白气从口鼻中喷出,混杂着浓烈的血腥味。玄青色劲装的前襟被他自己喷出的鲜血浸透了一大片,呈现出暗沉粘稠的深褐色。他试图运转九转玄罡压制伤势,但甫一提气,丹田处便如同被无数钢针攒刺,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汹涌袭来,眼前阵阵发黑,金色的罡气只在皮肤下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便彻底熄灭。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只能用那柄沾满泥污和兽血的长剑死死拄在地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

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意志。与毒龙蚣那搏命一撞的反噬之力,远超他的预估。脏腑移位,经脉受创,残余的九转玄罡如同被狂风撕扯的烛火,在体内乱窜,带来撕裂般的痛苦。更糟糕的是,腐甲毒龙蚣垂死挣扎时喷溅出的、混合着暗紫色毒烟的体液,有几滴灼热的墨绿毒液溅在了他裸露的小臂皮肤上!虽然被残余的护体罡气削弱了大半,但那恐怖的腐蚀性依旧瞬间蚀穿了他的护腕和里衣布料,在坚韧的古铜色皮肤上留下几处硬币大小、深可见肉的焦黑溃烂!火辣辣的灼痛混合着一种阴寒的麻痹感,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正顺着伤口疯狂地向血肉深处钻去!

毒!剧毒!

凌霄的眼神冰冷而凝重。他尝试调动内力去逼毒,但每一次微弱的尝试都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搅动,引来更加剧烈的反噬和眩晕。冷汗如同小溪般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滴在身下散发着恶臭的腐殖层上。他咬紧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强撑着不让自己彻底昏厥过去。他知道,一旦倒下,在这黑风涧的深处,结局只有被毒气腐蚀,或者沦为其他妖兽的口粮。

就在他意识因剧痛和毒素侵蚀而开始模糊的边缘——

“啪嗒…啪嗒…”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虚浮踉跄的脚步声,踏着粘稠湿滑的腐殖层,由远及近,停在了他面前不远的地方。

凌霄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受伤的猛兽,瞬间爆发出冰冷刺骨的警惕与毫不掩饰的杀意!他握剑的手猛地收紧,肌肉贲张,试图提起最后一丝力气!尽管身体摇摇欲坠,但那眼神依旧锐利如刀,死死锁定来者!

花无影站在几步之外。

他同样狼狈到了极点。玄青色外衣几乎被泥污和某种暗绿色的苔藓汁液彻底糊住,肩膀处被毒龙蚣毒液气雾灼烧出的焦痕触目惊心,边缘的布料还在散发着微弱的白烟。脸上涂抹的药泥被汗水、泥污和搏斗时的擦伤弄得一塌糊涂,几道血痕混合着黑泥,如同诡异的纹路。嘴唇干裂苍白,同样毫无血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内伤和瘴毒也在折磨着他。

然而,最让凌霄瞳孔微缩的,是花无影此刻的眼神和姿态。

那双因疲惫和伤痛而布满血丝的桃花眼深处,之前伪装出的懦弱、惶恐、甚至温泉边那种惊惶羞愤,此刻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寒潭深水般的冰冷、沉静,以及一种近乎实质的疲惫。那是一种在无数生死边缘挣扎过、早已看透虚妄后沉淀下来的疲惫,沉重得如同背负着无形的枷锁。他微微佝偻着身体,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闷痛的胸口,但脊背却不再刻意伪装出那种“丁卯三七”的卑微弯曲,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孤峰峭壁般的挺直。

他站在那里,没有再试图掩饰什么。玉面修罗的锋芒,即便深藏于泥污与疲惫之下,此刻也如同蒙尘的利刃,透出无法忽视的寒光。

两人之间,隔着弥漫的恶臭和残余的暗紫色毒烟,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花无影的目光在凌霄惨白的脸色、被鲜血浸透的前襟、以及小臂上那几处触目惊心的焦黑毒伤上扫过。他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将自己那个沾满泥污的深灰色小行囊解了下来。动作牵动了肩头的灼伤,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从行囊里摸索着,动作有些迟缓,最终掏出了两个东西。

一个,是巴掌大小、用某种坚韧的暗黄色兽皮缝制的小袋子,袋口用细细的皮绳系紧。

另一个,则是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质地极其细腻柔软、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淡淡珍珠光泽的——鲛绡丝帕。

花无影拿着这两样东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凌霄。他的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摔倒,但每一步踏下,都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他没有看凌霄那双充满杀意的眼睛,目光低垂,落在凌霄小臂那几处狰狞的毒伤上。

“别动。”花无影的声音响起,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平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你中的是‘腐心蚀骨瘴’,混合了那畜生的本命毒涎。再强行运功,毒入心脉,大罗金仙也难救。”

凌霄的身体瞬间绷紧!握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花无影!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挥剑!这该死的刺客!暴露了身份,此刻靠近,是想趁他重伤取他性命?!

然而,花无影接下来的动作,却让凌霄即将爆发的杀意猛地一滞!

花无影在距离凌霄还有两步远的地方停下,缓缓蹲下身。他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他先是将那块折叠整齐、散发着微弱珍珠光泽的鲛绡丝帕,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嫌弃”,放在了自己和凌霄之间一块相对干净(只是相对)的腐殖层上。

然后,他才小心翼翼地解开那个暗黄色兽皮小袋的系绳。

一股极其浓郁、甚至可以说是霸道的气息,瞬间从小袋中弥漫开来!

那并非寻常草药的清苦或芬芳,而是一种极其复杂、层次分明的馥郁异香!仿佛融合了烈日下曝晒的奇花异草、深海中千年蚌珠的温润、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月下寒潭般的清冽!这香气浓烈、独特,带着一种近乎侵略性的存在感,瞬间压过了周围弥漫的腐臭、血腥和残余的毒烟气息,强势地充盈在两人之间的狭小空间里!

凌霄的眉头瞬间锁死!如同被这突如其来的浓烈香气狠狠冒犯!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后倾,眼神中的警惕瞬间被一种更深层次的、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排斥取代!又是这种“娘们唧唧”的香气!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这刺客竟然还……

“忍着点。”花无影仿佛没看到凌霄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九花玉露辟毒散’,味道是冲了点,但专克这种阴秽瘴毒。你那点护体罡气,挡不住毒性的蔓延。”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小心地从兽皮袋中倾倒出一些粉末。那粉末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蕴含着星光的淡金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每一粒细小的粉末都如同微缩的星辰,闪烁着微弱的金芒。粉末落在鲛绡丝帕上,瞬间将那方洁白的丝帕染上了一层梦幻般的淡金薄纱。

花无影的动作很慢,很稳。他用两根沾满泥污、却异常稳定修长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拈起一小撮散发着浓烈异香的淡金色药粉。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凌霄小臂上那几处焦黑溃烂、正不断渗出暗绿色脓液的毒伤上,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评估伤口的深度和毒性的侵蚀程度。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将指尖那点淡金色的粉末,朝着凌霄小臂上最严重的一处伤口边缘,缓缓靠近。

就在那带着奇异香气和星光的粉末即将触碰到焦黑皮肤的瞬间——

凌霄那只未受伤的左手,如同闪电般探出!带着凌厉的劲风,一把抓住了花无影的手腕!

冰冷的、如同铁箍般的力量瞬间传来!剧痛让花无影闷哼一声,拈着药粉的手指猛地一颤,几点淡金色的粉末簌簌飘落,消失在恶臭的腐殖层中。

“你!”凌霄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花无影近在咫尺的脸,眼神里充满了冰冷的杀意、被冒犯的愤怒,以及一丝深沉的、难以理解的困惑!“到底想做什么?!”

手腕被死死攥住,骨头仿佛都要被捏碎!花无影痛得倒抽一口凉气,那张沾满血污泥痕的脸上瞬间褪去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被迫抬起头,迎上凌霄那双如同燃烧着地狱火焰般的眼眸。距离如此之近,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狼狈、虚弱、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倔强。

“救你!”花无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音的尖锐,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眼中瞬间燃起冰冷的怒火,毫不畏惧地回瞪着凌霄,那眼神不再掩饰,充满了被误解的屈辱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也救我自己!你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要是死在这里,你以为凭我现在这样子,能活着走出这鬼地方?!”

他猛地用力,试图挣脱凌霄铁钳般的手!但重伤之下,力量悬殊,挣扎只是徒劳,反而让凌霄攥得更紧!

“放开!”花无影嘶声低吼,因为用力,肩头的灼伤和胸腹的内伤同时发作,痛得他眼前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冷汗瞬间浸透内衫。“你…你难道想死在这烂泥坑里?!被毒气化成脓水?!还是想等下一头畜生过来把我们俩都啃了?!”他的声音因剧痛和愤怒而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事实般的冰冷逻辑。

空气仿佛凝固了。浓烈的九花玉露辟毒散的异香,混合着血腥、腐臭、毒烟的气息,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激烈地碰撞、交融。凌霄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花无影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却因剧痛而微微泛红的桃花眼。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手腕在自己掌心剧烈的心跳,能感受到那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和虚弱。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逝,每一秒都如同煎熬。

花无影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自嘲取代。他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沾满泥污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无奈:“…信不信由你。毒入心脉,神仙难救。我花…我丁卯三七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还不想给你陪葬。”

“花…”凌霄的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似乎捕捉到了那个险些脱口而出的字眼。他攥着花无影手腕的力道,在对方那声充满自嘲和疲惫的“陪葬”之后,竟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

他布满血丝的目光,再次落在花无影另一只手中拈着的那点淡金色、散发着浓烈异香的药粉上。那药粉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星屑,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

死?还是……接受这“娘们唧唧”的香气?

凌霄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如同磐石般冷硬的脸庞上,肌肉线条绷紧到了极致,显露出内心剧烈的挣扎。最终,那深入骨髓的求生本能和对当前绝境的清醒认知,压倒了所有对“香气”的厌恶和对眼前这个“丁卯三七”的极端警惕!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松开了钳制着花无影手腕的左手。动作幅度极小,仿佛只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微微推开。

没有言语。但那松开的手,就是一种无声的、极其艰难的默许。

花无影感觉到手腕上的禁锢消失,剧痛稍缓。他抬起眼帘,飞快地瞥了一眼凌霄那张依旧冷硬如石刻、却紧闭着双眼、仿佛在忍受巨大屈辱的脸。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手腕的剧痛,重新集中精神。

他的动作变得更加谨慎而轻柔。指尖再次拈起一点淡金色的药粉,如同对待世间最脆弱的珍宝。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点星屑般的粉末,轻轻、再轻轻地,洒在凌霄小臂上最严重的那处焦黑溃烂的毒伤边缘。

“嗤……”

极其轻微的、如同烧红烙铁浸入冰水的声响!

淡金色的药粉接触到那暗绿色的脓液和焦黑腐烂的皮肉的瞬间,仿佛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反应!伤口边缘那不断蔓延的、令人心悸的暗绿色泽,如同遇到了克星,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淡、消退!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精纯的清凉气息,伴随着那浓烈的异香,瞬间渗入伤口深处!

凌霄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瞳孔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

那是一种极其奇妙的感受!原本火辣灼痛、如同被无数毒虫啃噬的伤口,在接触到药粉的刹那,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清凉的甘泉!那股阴寒蚀骨的麻痹感被瞬间驱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凉舒爽感!虽然药粉本身的气味依旧让他浑身不自在,但这立竿见影的效果,却如同最有力的证据,无声地击碎了他之前的固执!

花无影专注地观察着伤口的变化,看到暗绿色消退,他紧蹙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他不再迟疑,动作麻利起来。他极其小心地用指尖将更多的淡金色药粉均匀地洒在凌霄小臂上所有被毒液溅射到的地方。每一次动作都轻缓而精准,尽量避免触碰到凌霄的皮肤。

“忍着点。这药性霸道,直接接触伤口会有点刺激。”花无影一边动作,一边低声解释,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之前的尖锐,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当所有毒伤都被淡金色的药粉覆盖后,花无影拿起放在腐殖层上的那块洁白的鲛绡丝帕。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最终还是极其小心地、用两根手指拈起丝帕的一角,如同捏着什么烫手的东西,飞快地在凌霄那沾满了泥污和血痂的伤口周围擦拭了几下,将多余的脓液和污垢清理掉。动作快如闪电,带着明显的嫌弃,仿佛多碰一下那块粗糙的皮肤都让他难以忍受。

清理完毕,花无影又从自己的小行囊里摸索出一小卷同样质地细腻、但颜色略深的鲛绡布条。他低着头,动作极其熟练地将布条撕成合适的长短,然后用一种近乎机械的、却又带着一种奇异韵律的手法,开始为凌霄包扎伤口。他的手指灵活地在布条间穿梭,打结的动作干净利落,既保证了包扎的牢固,又不会过紧影响血脉流通。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透露出一种浸淫此道多年的、深入骨髓的专业素养。

凌霄沉默地看着。从最初的厌恶排斥,到药效显现时的惊异,再到此刻看着对方那专注、熟练、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艺术感的包扎动作。那浓烈刺鼻的“九花玉露辟毒散”的香气依旧萦绕在鼻端,让他浑身不适,但伤口处传来的清凉舒爽感和毒素被遏制的清晰迹象,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这药…确实有效。而且效果惊人。

这包扎的手法…绝非普通弟子能掌握。

这个“丁卯三七”……

凌霄的目光落在花无影低垂的、沾满泥污和血痕的侧脸上。那张脸被污秽遮掩,却依旧能看出线条的精致。此刻,他紧抿着苍白的嘴唇,眉头微蹙,长长的睫毛在火光(如果还有的话)或微弱的林间天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专注的神情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

“为何救我?”凌霄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沉寂。依旧嘶哑低沉,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杀意,多了几分深沉的探究。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试图穿透花无影所有的伪装,直达核心。“你我皆知,你并非丁卯三七。此刻我重伤,正是你脱身,甚至…完成任务的最佳时机。”

花无影正在打最后一个结的手指猛地一顿。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仿佛在欣赏自己包扎的“杰作”。过了几息,他才缓缓抬起头,迎上凌霄那双深邃如渊、此刻却带着探究的目光。

他扯了扯嘴角,那张沾满污秽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个极其短暂、近乎虚幻的、带着浓浓嘲讽和自嘲的弧度。

“任务?”花无影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飘忽,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笑话。“杀你?现在?”他嗤笑一声,目光扫过凌霄那被包扎好的手臂,又扫过对方惨白的脸色和依旧拄着剑才能坐稳的身体,最后落回凌霄脸上,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你是傻子吗”的荒谬感。“就凭我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是凭你那把现在连只兔子都砍不动的破剑?”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尖刻,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疲惫:“再说了,杀了你,然后呢?拖着这身伤,在这鬼地方等死?给那堆臭肉(他朝毒龙蚣尸体的方向努了努嘴)当邻居?还是等着被下一波闻着血腥味过来的畜生撕碎?”他摇了摇头,仿佛觉得这问题蠢得无法回答。“我还没活够。至少,不想死得这么难看,这么…臭气熏天。”

说完,他不再看凌霄,自顾自地低下头,开始处理自己肩头那片被毒液气雾灼伤的焦痕。他拿出那个暗黄色的兽皮小袋,同样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撒上淡金色的药粉。当药粉接触到灼伤的皮肉时,他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很快便忍住了。他撕下自己那件已经破烂不堪的玄青色外衣下摆(动作带着明显的嫌弃),用牙齿配合着,笨拙地为自己包扎。动作远不如为凌霄包扎时流畅专业,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和狼狈。

凌霄沉默地看着花无影为自己处理伤口。对方那番尖酸刻薄、却又直指核心现实的话,像冰冷的石头砸在他心头。任务?身份?在眼下这种绝境里,确实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活下去,才是唯一真实的需求。

他看着花无影笨拙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摆,看着他因为牵动伤口而痛得微微蹙眉,看着他沾满泥污的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对自己破烂衣料的嫌弃……这个刺客,此刻看起来竟有种……别扭的狼狈?

“你……”凌霄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他看着花无影手中那散发着浓烈异香的兽皮药袋,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排斥。“这药……味道太……”他似乎想找一个足够准确的贬义词,但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冲。”

花无影正费力地用牙齿咬紧自己肩头包扎布条的结,闻言动作猛地一顿。他抬起头,那双因疲惫而显得有些迷蒙的桃花眼瞬间瞪圆了!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冲?!”花无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和一种被深深冒犯了的愤怒!“你居然嫌它冲?!凌霄!你这块臭石头!榆木疙瘩!睁眼瞎!”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中那个兽皮小袋,淡金色的粉末差点洒出来。“你知道这里面用了多少好东西吗?!三百年份的‘玉髓灵芝’研磨的粉是基底!‘星屑草’的晨露萃取液调和药性!‘月见昙’午夜绽放时收集的花蕊凝露增其清冽!还有‘金线菩提子’、‘深海龙涎晶’……”他如数家珍般报出一连串光听名字就价值连城的珍稀药材,每报一个名字,声音就拔高一分,眼神里的愤怒和委屈也浓烈一分!

“哪一样不是千金难求?!哪一样不是费尽心思、冒着性命危险才弄到手的?!这香气!这独一无二的复合药香!是药性完美融合的标志!是顶级炼药师的杰作!是艺术!你懂不懂?!艺术!”花无影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牵动了内伤,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他指着凌霄的鼻子,手指都在发抖,仿佛对方侮辱了他毕生的信仰。

“你…你居然嫌它冲?!你只配去啃你那些又硬又臭的破饼子!喝你那带着汗臭的皮革水!”他恶狠狠地瞪着凌霄,那眼神,恨不得把手里那袋价值连城的药粉全糊到对方那张不识货的脸上!

凌霄被花无影这一连串机关枪似的咆哮轰得有些发懵。他看着对方因为激动和咳嗽而涨红的脸,看着那双桃花眼中喷薄欲出的怒火和委屈,再看看自己手臂上那被包扎得整整齐齐、正散发着清凉舒适感的伤口……

这药…确实有效。非常有效。

这香气…也确实是…难以忍受的浓烈。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但看着花无影那副气急败坏、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的样子,再看看对方肩上那处还没来得及包扎好、依旧渗着血丝的焦痕……

最终,凌霄只是极其僵硬地、几不可察地偏了偏头,仿佛想离那浓烈的香气源头远一点。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那紧锁的眉头,在花无影那愤怒的控诉声中,似乎……极其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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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粘稠得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覆盖着这片被死亡和毒气污染的区域。腐甲毒龙蚣尸体蒸腾出的暗紫色毒烟虽然渐渐稀薄,但那股混合了焦糊、硫磺、腐烂血肉的恶臭依旧浓烈得令人窒息。远处,不知名的夜枭发出凄厉如同鬼哭的鸣叫,更添几分渗入骨髓的阴森。

毒烟弥漫的范围外,一处相对干燥、背靠着一块巨大风化岩石的凹地,成了两人临时的容身之所。这里勉强避开了最浓郁的毒气,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甜瘴气。

一小堆篝火在岩石凹地的背风处艰难地燃烧着。火焰微弱,橘红色的光芒在浓重的黑暗和瘴气中显得如此渺小无力,只能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柴火是花无影拖着疲惫的身躯,在附近勉强收集到的一些半湿的枯枝和苔藓块,燃烧时不断发出“噼啪”的爆响和呛人的浓烟。

花无影蜷缩在篝火旁,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岩石。他刚刚处理完自己肩头的灼伤,用撕下来的破烂衣料草草包扎了一下。淡金色的“九花玉露辟毒散”药粉发挥了作用,灼痛感减轻了许多,但内伤和瘴毒带来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他裹紧了身上那件同样破烂的外衣,却依旧感觉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他强撑着精神,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篝火光芒之外的浓重黑暗,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守夜的责任,此刻只能落在他身上。

凌霄则盘膝坐在篝火的另一侧。他依旧保持着修炼的姿态,双目紧闭。古铜色的脸庞在微弱火光的映照下,线条冷硬,但之前那种骇人的金纸色已经褪去不少,显露出一丝虚弱的苍白。他不再尝试强行运转九转玄罡,只是引导着体内残存的内息,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流转,配合着手臂伤口处不断传来的清凉药力,一点一点地消磨着侵入体内的“腐心蚀骨瘴”的余毒。每一次内息流转过受损的经脉,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让他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需要时间,大量的时间,来恢复一丝行动的能力。

死寂笼罩着小小的营地。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远处夜枭的哀鸣,以及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在无声中缓慢流淌。

花无影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如同陷入粘稠的泥沼,不断地下沉。篝火的影像在视野中模糊、重叠。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的鬼影在晃动。他用力甩了甩头,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驱散睡意。

“咳…咳咳…”

一阵压抑不住的、带着破音的呛咳声从对面传来。

花无影猛地惊醒,警惕地望去。

只见凌霄的身体微微前倾,一手捂着嘴,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显然,强行引导内息对抗余毒,牵动了脏腑的伤势。

花无影的眉头蹙起。他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凌霄依旧拄在身边的长剑,最终还是从自己那个深灰色小行囊里摸索了一下。这次,他拿出的不是药粉,而是一个只有拇指大小、通体莹白、如同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精巧小瓷瓶。

他拔掉瓶口的软木塞,一股极其清冽、如同初春雪水融化、混合着高山嫩芽气息的淡雅幽香,瞬间从小瓶中弥漫开来!这香气清冷纯净,如同月光下的溪流,瞬间冲淡了周围浓浊的瘴气和篝火的烟味,带来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

花无影极其小心地从瓶中倒出一滴。那液体呈现出纯净无瑕的透明,在篝火的微光下,仿佛一滴凝固的月光。他屈指一弹!

“咻!”

那滴透明的液体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精准无比地射向凌霄的方向,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恰好落在他捂着嘴的手背附近,瞬间浸润开来,化作一小片湿润的清凉。

凌霄的咳嗽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惊疑和警惕,死死盯住花无影。

“含着。”花无影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仿佛多说一个字都费力。他没有看凌霄,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黑暗,只是用下巴点了点凌霄的手背。“‘寒潭凝露’,清心润肺,能稍微压下你的咳,免得把方圆十里的畜生都招来。”他的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不耐烦,仿佛在打发一个麻烦。

凌霄的目光落在那片湿润的手背上。那清冽纯净的幽香,如同无形的丝线,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与他厌恶的“九花玉露辟毒散”那浓烈霸道的异香不同,这股气息…清冷,干净,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安抚力量,让他因剧痛和烦恶而燥热灼痛的肺腑都感到一丝舒缓。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没有多余的言语,他缓缓抬起手,伸出舌尖,极其轻微地舔舐了一下手背上那片湿润清凉的地方。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凝聚了高山雪顶最纯净寒意的清流,瞬间顺着舌尖蔓延开来!带着一丝淡淡的、如同冰雪般的甘甜!所过之处,喉咙的干痒刺痛、肺腑的灼热烦恶,如同被一只冰凉的手温柔抚平!那感觉,舒服得让他几乎要喟叹出声!

效果…立竿见影。

凌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他再次看向篝火对面那个蜷缩着、警惕着黑暗、仿佛刚才只是随手丢过来一滴水的花无影。

这香气…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他缓缓放下手,闭上眼睛,继续引导内息。这一次,咳嗽果然没有再发作。那滴“寒潭凝露”的清冽气息萦绕在口鼻之间,带来持续的清凉与安宁,甚至让运转内息对抗余毒的痛苦都似乎减轻了一丝。

小小的营地再次陷入沉寂。但气氛,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改变。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那滴凝露带来的清凉让精神稍振,或许是这无边死寂和沉重压力需要一点宣泄。

花无影的目光依旧盯着黑暗,声音却突然响起,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仿佛自言自语般的飘忽:

“喂,石头。”

凌霄没有睁眼,但盘坐的姿态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表明他在听。

“你这种人…”花无影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倦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脑子里除了修炼、宗门、规矩…还有别的东西吗?比如…怕死?”

怕死?

凌霄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他沉默了几息,似乎在思考这个从未有人问过他、也从未在自己脑海中浮现过的问题。

“死?”凌霄的声音低沉平稳,穿透篝火的噼啪声。“力战而死,护道而死,死得其所,有何可怕?”他的回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近乎冰冷的逻辑。

花无影闻言,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不屑和嘲讽:“死得其所?护道?呵…说得轻巧。等你真躺在那堆烂泥里,看着自己的血慢慢流干,或者被那些畜生的獠牙撕碎喉咙的时候…你才会知道,什么道不道的,都是狗屁!只有痛…只有冷…还有…臭!”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不愉快的经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厌恶。

凌霄沉默了。他似乎无法理解花无影话语中那种对死亡本身“不体面”的恐惧和厌恶。他生来似乎就被灌输,或者天性就认同,死亡的价值在于其意义,而非过程。

“你呢?”半晌,凌霄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生硬的、极其罕见的反问。他依旧闭着眼,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怕什么?”

花无影似乎没料到凌霄会反问,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裹在身上的破烂外衣,仿佛那能抵御某种无形的寒冷。篝火的光芒在他沾满泥污的脸上跳跃,映照出眼底一闪而逝的、深藏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茫。

“我?”花无影的声音变得更加飘忽,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我怕…脏。”他顿了顿,似乎在咀嚼着这个字的含义。“怕身上沾满洗不掉的泥…怕伤口腐烂流脓发臭…怕…死在一个没人知道、没人看见的角落里…像垃圾一样烂掉…臭掉…”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怕脏?怕腐烂?怕像垃圾一样死掉?

凌霄的眉头皱得更深。这答案出乎意料,却又似乎…隐隐契合了眼前这个刺客某些过于“讲究”的行为。他无法理解,死亡本身难道不比“脏”和“臭”更值得恐惧?

“死了,便是一了百了。躯壳如何,有何干系?”凌霄的声音带着不解。

“干系大了!”花无影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激动,但很快又因牵动伤势而虚弱下去,声音带着喘息。“你…你这块石头懂什么!活着的时候…总得…总得有点念想…有点…体面…”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在跟一块真正的石头讲道理。

凌霄没有再说话。他依旧闭目调息,但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温泉边那个蜷缩在乳白色水雾中、死死抱着胸前的惊惶身影;浮现出对方拿出洁面膏和香膏时那专注的神情;浮现出此刻对方因为“脏”和“臭”而流露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厌恶和恐惧……

体面?念想?

凌霄无法理解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在他的世界里,力量、责任、规则、生存,这些才是构成一切的基石。但此刻,看着篝火对面那个蜷缩在黑暗中、因疲惫和伤痛而微微颤抖、却又固执地守着那点“体面”执念的身影……

这块磐石般冷硬的心防深处,似乎被某种极其细微、却又无法忽视的东西,极其轻微地……撬动了一丝缝隙。

夜还很长。篝火在浓重的黑暗和瘴气中顽强地燃烧着,噼啪作响。远处,夜枭的哀鸣断断续续。两人隔着微弱的火光,一个闭目调息,一个强撑守夜。不再有言语,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死寂中交织。

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在这充斥着死亡气息的黑风涧深处,悄然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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