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音凄厉的咒骂和落锁的“哐当”声在柴房外彻底消失,浓稠如墨的黑暗和死寂再次将沈清语裹紧。空气中还残留着血腥、霉烂草屑和被泼污物的酸腐混合成的刺鼻气味。
沈清语保持着蜷缩在冰冷墙角稻草堆里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外间看守婆子粗重的呼吸声和断断续续的鼾声隔着破旧门板传来,她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口压在胸口的浊气。
藏在袖中的手挪到眼前。借着破窗外透入的、几乎被乌云吞噬殆尽的惨淡月光,勉强能看清掌心那枚磨尖的银簪头。簪尖已经凝固了暗红的血迹,是方才反击时用力割伤流出的。她伸出舌尖,舔了舔干燥开裂的下唇,唇齿间还弥漫着一丝淡淡的血腥铁锈味,是她的,也有……沈清音那件名贵袄裙上廉价胭脂的味道。
就是那件撕烂的嫁衣里,藏在夹层的廉价胭脂盒!
沈清语空着的那只手,再次小心翼翼地探入自己破烂单衣最里层。触手所及,是那片指甲盖大小、坚韧得近乎兽皮的丝绢,上面是她用指尖血混合着墙灰写下的、歪歪扭扭却死死烙在记忆里的三个字——七日醉。
还有另一个更粗糙硌手的东西。
她将那物事抽了出来。
是那个劣质胭脂盒本身。粗糙的木胎,油漆斑驳,一股子劣质香粉混合着说不清的陈腐气味。里面的红粉胭脂早已所剩无几,在嫁衣撕扯和柴房挣扎中几乎散落干净。但沈清语不在乎。她用染血的指尖,一点点刮掉盒子内壁上所有能刮下来的胭脂残粉。积少成多,终于在掌心聚成一小撮暗红接近褐色的粉末。
沈清语深吸一口气,忍着浑身刺骨的冰冷和饥饿带来的阵阵眩晕,猛地咬牙,用尽力气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咸腥温热的液体瞬间涌满口腔。她闭着眼,喉咙里发出几声如同濒死小兽般痛苦、压抑到极点的呜咽。
“呃……水……冷……好冷……”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在死寂的柴房里显得格外瘆人。
她甚至挣扎着在草堆里扑腾了两下,发出更大的窸窣声响。
“作什么死呢!”门外看守的婆子被惊扰,不耐烦地哐哐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声音粗嘎,“再闹腾信不信老娘进来抽你?”
沈清语立刻蜷缩成一团,抽噎着,声音更加微弱可怜,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冷……大娘……行行好……给点……热水……要死了……”
婆子骂骂咧咧了几句,大概是觉得里面的人确实冻得快要断气,加上被半夜折腾够呛,隔着门缝,压低声音不耐地问:“死丫头!真不行了?”
沈清语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字:“求……大娘……告诉……母亲……女儿……知错了……怕是不……行了……”话语间夹杂着剧烈的咳嗽,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婆子在外面低声啐了一口,嘀咕着“真晦气”,脚步声渐渐远去,大概是去禀报。
时间在寒冷和焦灼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柴房门外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响声。
门被小心翼翼推开一条窄缝。门口站的不是看守婆子,而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约莫十三四岁、脸庞冻得通红的小丫鬟,是沈清语之前用残留的一点微末首饰收买过的洒扫丫头小翠。
“二、二小姐?”小翠的声音里带着惊恐和同情的颤抖,“大小姐说……说您快不行了?让……让我看看……”她手里端着半碗冒点微弱热气的温水,眼睛瞟向四周生怕被人看见。
侯夫人杜氏那句“别让她死在成亲前坏我府上气运”的命令显然起了作用。
沈清语立刻虚弱地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缩在角落里,像是风雨中即将熄灭的烛火,抖得不成样子。
小翠慌忙把水碗放到地上,想去扶。
“别……脏……”沈清语声音飘忽,“冷……小翠姐姐……柜子底下……我……我藏了两个铜板……求你……帮我买……买个最便宜的饴糖……吃了……暖和……”
小翠一愣,眼神瞬间亮了。
两个铜板!这对她来说可是一笔小财!
“哎!哎!二小姐你撑着点!”小翠毫不犹豫地点头,飞快地弯腰从沈清语指点的角落(那里只有几根烂草)摸索——沈清语的手在黑暗中快速擦过她的手心,将一个裹着破布的硬物塞了进去。
“这……”小翠感觉手心的东西远比铜板大和重。
“祖……祖宗给的……不值钱……但……救命用的……你……”沈清语气若游丝,“帮我……换点钱……买药……”
小翠握紧那物件,虽然疑惑,但看着沈清语快要咽气的样子,想到那两个“铜板”的许诺(误以为塞给她的是用来典当换钱买糖的祖传物),忙不迭答应:“好!二小姐你坚持住!我这就去!快去快回!”她将温水往沈清语身边推了推,赶紧锁好门跑了。
脚步声远去。沈清语眼中骤然爆发出锐利的光!虚弱一扫而空!她飞快抓起水碗——里面的水早已在寒夜中冷透。
但这正是她需要的!
她毫不犹豫地倒出一小半冷水在地上,迅速将之前积攒的那一小撮劣质胭脂粉末倒入碗中剩余冷水中。粉末不溶于水,凝成粗糙的糊状。
这不够!远远不够!
她的目光落在柴房角落那个白天刮白灰的破碗上,几步冲过去,用银簪尖狠狠刨下一大块带着深褐色陈年污渍的墙皮,又用簪尖在地上刮蹭起一小撮混杂着潮湿泥土和某种可疑暗褐色沉淀的尘土!
回到水碗边。她用银簪尖挑起一点墙皮粉末,再挑一点污土,小心翼翼、以极其精微的比例调入胭脂水糊中!同时,用银簪沾了自己掌心上还没完全干涸的血迹,融入其中!
动作快如闪电!眼神专注得如同进行最精密的实验!
搅拌!融合!调整酸碱!利用血液里的蛋白和矿物质中和胭脂里的毒性并增加附着力和诡异色泽!
很快,碗里那摊暗红浑浊的液体,颜色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带上了一种近乎妖异的、凝重的暗紫红色泽,气味也更加刺鼻,却诡异地带上了一丝奇特的、类似某种药材的凉意。
半炷香后,柴房门再次被轻轻拉开窄缝,小翠气喘吁吁地递进一个油纸包(里面放着两块最劣质的饴糖)和一小串用红绳拴着的、约莫十几枚沾着污迹的铜钱——这是那件“祖传物”(一件粗劣的镀银手镯)典当的钱!还附带一张小小的、印着“聚宝阁”字号的当票。
“二小姐……钱……我买糖回来了……”小翠小声说。
“小翠姐姐……”沈清语的声音比刚才似乎有了一点力气,感激涕零,“那破烂……换了多少……够买药吗?”
“只……只当了一百三十文……”小翠声音更低,似乎有点愧疚。
沈清语心中微喜。比她预想的多!聚宝阁,果然是盘剥最狠却也最敢收东西的地方!
“够了……够了……小翠姐姐大恩……”她伸手去接铜钱串和糖。
就在手指即将碰到时,她像是承受不住,手指猛地一松,“不小心”将裹着自己那碗里精心调配过、用破布包了一小团、还带着点湿气的暗紫色胭脂泥掉落在地!
胭脂泥滚出来,沾了灰。
“呀!”小翠下意识惊呼。
“对……对不住……”沈清语忙乱地去捡。
“别……脏!”小翠也手忙脚乱帮忙去拾掇那团黏糊糊、颜色怪异的东西。
沈清语趁机迅速用染血的手在破布上又蹭了蹭,然后才将那团沾染了灰尘和血迹的怪异胭脂泥重新包好,塞回怀里,只拿走了铜钱串和饴糖。
“姐姐……能再……帮帮我吗?”沈清语捏出一半铜钱,递出柴房,“求姐姐……明日……帮我去药铺……抓一副最便宜的……风寒药……”她将油纸包里的饴糖也塞出两块,“给姐姐甜甜嘴……”
小翠看着那几十枚铜钱和饴糖,又看了看沈清语“祈求”的眼神,一咬牙,全接了过去。“行!二小姐你等着!”她被支开去拿药锅之类的了。
柴房门重新关闭落锁。
沈清语将那块沾了灰和血的布包胭脂泥小心翼翼收入怀中。剩下的铜钱和劣质饴糖?她面无表情地将饴糖捏碎,连同铜钱一起,塞进了墙角那个深不可测的鼠洞里。
那是通往沈清音那只金步摇消失的地方的路。
辰时初刻,玄武大街,“聚宝阁”门前。
沈清语裹着一件从柴房烂稻草里扒拉出来、满是霉味的破旧粗布麻衣,脸上不知在哪里蹭了些黑灰,头发也乱糟糟,缩着瘦削的肩颈,混在一早赶集的贩夫走卒中。一夜寒冷折磨,加上滴水未进,她的嘴唇已经干裂发白,身体微微打着晃,眼神却亮得慑人,牢牢锁住眼前这座气派的二层楼阁。
黑底金漆招牌“聚宝阁”在晨光下闪着不近人情的光。
她整了整麻衣领口,确保那块包着胭脂泥的破布藏得严实,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脊背挺直一丝丝,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
一股混合着名贵木料、陈旧铜锈、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污浊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大厅宽敞,却光线昏暗。高高的柜台后,一个穿着蓝绸团花马褂、留着八字须、眼神如同算盘珠般滴溜溜转的胖掌柜(姓胡)正拨弄着算盘。
胡掌柜抬眼瞥见走进来一个穿着破烂、面黄肌瘦的年轻女子,眉头立刻皱成了疙瘩。他还没说话,旁边一个膀大腰圆的伙计已经跨前一步,粗声粗气地拦在沈清语面前:
“哪来的叫花子!出去!这儿不收破烂!”
语气里毫不掩饰的鄙夷和驱赶意味。
沈清语像是被吓了一跳,瑟缩了一下,随即又鼓起勇气,低着头往前蹭了两步,怯生生开口:“掌……掌柜伯伯……我不是叫花子……我……我来当东西……”
她的声音又细又软,带着哭腔,活脱脱一个受尽欺负的可怜乡下姑娘模样。
胡掌柜拨弄算盘珠的手顿了顿,小眼睛在沈清语身上溜了一圈,尤其在看到她干裂的嘴唇和脏污的麻布衣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来当东西?这种穷酸货色,榨干骨髓也榨不出油水!不如……
他捋了捋八字须,换上一副略微“和善”的假面,对伙计摆摆手:“哎,别吓着人家姑娘。姑娘,有东西拿出来瞧瞧吧?”
沈清语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紧张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破布小包,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
当那团沾着灰黑、颜色暗紫诡异、形态半湿半干糊状的物体暴露在昏暗光线下时,胡掌柜和那伙计都愣住了。
“……胭脂?”胡掌柜的八字须抖了一下,眼中鄙夷更盛,“呵呵,姑娘,你这……掉灰堆里泡水又捞上来的烂泥?糊弄鬼呢?”
旁边的伙计直接爆发出哄笑:“破烂都没收干净!掌柜的,我看她就是来找茬的臭要饭!拖出去!”
说着,那伙计蒲扇般的大手就朝沈清语瘦弱的肩膀抓来!另一只手则毫不客气地去抢她手中那团破布包着的暗紫色烂泥!
沈清语看似惊慌失措,脚下一个不稳,“哎呀”一声向后就倒!那伙计抓向她肩膀的手落空,但另一只手却精准地攥住了那包暗紫色泥巴!
“嘶——”入手冰冷黏腻的触感让伙计一阵恶心,下意识就要把那恶心的东西扔掉。
就在这一瞬间!
看似摔倒的沈清语,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柳絮,在被伙计扯住的同时,借力一个巧妙的旋身!不但稳住了身形,还带着一股巨大的前冲力道,如同离弦之箭般撞开聚宝阁虚掩的大门,直接跌跌撞撞扑到了外面人逐渐多起来的玄武大街上!
“哎哟!抢东西啦!聚宝阁抢穷人的救命东西啦!”沈清语带着哭腔、凄厉无比地尖叫起来!
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瞬间像投入滚油里的水滴!
赶早市的行人、附近摆摊的小贩、过路的马车夫……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被吸引过来!
聚宝阁的伙计被沈清语带出来的惯性扯得也跟着踉跄两步冲到街上,手里还死死攥着那破布包着的暗紫烂泥!他一时有些懵。
沈清语趁着这片刻混乱,目光如电般扫过街边!一个十六七岁、穿着打满补丁旧棉袄、正在寒风里冻得缩着脖子卖干梅子的姑娘,脸上长着几颗颇为刺眼的红色脓疮!
就是她!
沈清语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几步冲过去,一把攥住了那卖梅子姑娘冰凉的手腕!
“姑娘!帮帮我!他们抢我的药引子!”她声音带着哭腔,眼神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信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