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巴黎带着清冽的寒意,阳光却格外慷慨,透过咖啡馆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姜璐怡推开玻璃门时,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轻缓的钢琴曲正流淌在安静的空间里,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和淡淡的肉桂气息。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陌生的宁静吸进肺腑,用以镇压心底那片喧嚣的潮汐。
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殷正浩。浅灰色毛呢外套衬得他气质温润,以往总是利落拢上去的头发,此刻自然地垂落,额前几缕碎发被阳光镀成耀眼的金色。光线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鼻梁的弧度、下颌的线条,甚至那微微垂眸时,浓密睫毛在眼下投下的一小片扇形阴影——都与记忆深处那个铭心刻骨的少年精确地、残忍地重合。
姜璐怡的心脏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揉捏。世界瞬间失声。流淌的钢琴、氤氲的咖啡香、窗外模糊的车鸣……一切都被抽离,只剩下那个沐浴在光晕里的身影。她的恩泽……她的少年……仿佛被时光之手温柔地推回了她的眼前。脚步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受控制地向前挪动。指尖冰凉,却在血液奔涌的驱使下微微颤抖,几乎要违背所有理智的警告,去触碰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庞,去确认那温暖是否真实。
“姜老师,您来了。”殷正浩抬起头,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生涩却清晰的中文,如同冰锥刺破幻梦的泡沫。
姜璐怡猛地从云端跌落,指尖僵在半空,一股滚烫的血气直冲脸颊。羞愧与惊惶瞬间攫住了她。对,他是殷正浩!出门前在公寓镜前反复的告诫——“他是殷正浩,不是郑恩泽”——此刻脆弱得像一张浸了水的纸,险些被一个瞬间的恍惚彻底撕碎。她强迫自己定神,在对面的座位坐下,动作有些僵硬地将崭新的《现代汉语入门》放在桌面:“抱歉,学校里有点事儿耽搁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没关系,我也是刚到。”殷正浩的笑容依旧温和,指了指她面前冒着热气的杯子又切换到英语说,“这里的热可可很不错,我已经帮您点了一杯。”
就在她放下书本,准备调整呼吸进入“老师”状态时,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包里一个折叠整齐的方形布块。她微微一怔,随即想了起来——是上次在郊外的塞纳河畔,殷正浩借给她的那块藏蓝色条纹手帕。她当时因为泪水晕染,很是狼狈。一丝迟来的、因之前恍惚而忘记的礼貌提醒了她。
“对了,”姜璐怡从包里拿出那块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平整的手帕,轻轻递到殷正浩面前,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这个……谢谢你上次借给我。我已经洗过了。”
殷正浩的目光落在手帕上,似乎有些意外她会特意带来归还。他伸手接过,指尖抚过柔软的棉质布料,脸上露出一个更深的、带着点暖意的笑容用英语说道:“姜老师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他顺手将手帕收进自己外套的内袋,动作自然流畅。
就在他拿起手帕的瞬间,随着布料被拿起带起的一丝微弱气流,一阵极其清雅、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极其短暂地飘散开来,钻入了殷正浩的鼻尖。那香气干净、纯粹,带着一丝干净的皂感,并非浓烈的香水味,更像是……洗涤剂残留的芬芳?殷正浩不动声色地微微吸了口气,捕捉着那转瞬即逝的熟悉气息,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更深的好奇。栀子花……他唇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弯,一个无声的微笑在心底漾开。这个发现,似乎比任何刻意的试探都更有趣。
那杯深褐色的热可可,袅袅升腾的热气,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尘封的抽屉。郑恩泽也总记得她冬天爱喝热可可,每次都会像个献宝的孩子,在里面多加一勺蓬松的棉花糖,然后得意地看着她,说:“喏,这样喝起来,像不像云朵在嘴里融化?”回忆的甜腻带着尖锐的刺,狠狠扎进心底。姜璐怡几乎是屏住呼吸,将那股汹涌的酸涩强行压回喉咙深处。她翻开书页,指尖用力得泛白,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我们可以从这本书开始,先从拼音学起,声母、韵母和声调是基础。”
“好。”殷正浩认真地点头,迅速拿出笔记本和一支黑色的钢笔,姿态端正。
姜璐怡的目光落在书页上,刚欲开口讲解,视线却像被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滑向他握笔的手。又是那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姿势!食指和中指自然地搭在笔杆上,拇指微微弯曲,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握笔的力度偏轻,仿佛笔只是轻盈栖息在指尖。而当他低头书写时,头会下意识地向左侧倾斜——分毫不差!这个动作像一记重锤,敲开了记忆的闸门。高中无数个夜晚,在湘南那间飘着樟木香的小公寓里,郑恩泽就是这样趴在小书桌上,眉头微蹙地刷着物理题。因为他总习惯性地向左偏头,右眼的视力硬生生比左眼差了七十度。视力检测完他凑到她面前嘟囔:“都怪你,姜璐怡,都是为了给你讲题熬坏的!!”
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上攀爬,落在他低垂的眼睑上。那浓密纤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这睫毛……姜璐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记忆的碎片呼啸而来——大一深秋,金黄的梧桐叶铺满校园小路,她坐在长椅上看书,郑恩泽非要凑过来捣乱,笑嘻嘻地把脸凑得极近:“璐璐,你数数,我的睫毛是不是比你长?”她被他闹得没办法,真的伸手,小心翼翼地薅下其中一根最长的。他夸张地“嗷”了一声,却依旧凑过来,鼻尖几乎碰到她的掌心,带着少年特有的清冽气息:“多少毫米?肯定比你的长!”她拿出随身带的迷你尺子量了量,忍着笑:“8毫米,不过嘛……这肯定不是最长的。”说着作势又要去拔第二根。他立刻夸张地求饶,一边躲闪一边笑,爽朗的笑声和她清脆的嗔怪声,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肆意回荡,仿佛永远不会消散……
“姜老师?请继续。”殷正浩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他的手在她面前轻轻晃了晃,将她从那个色彩斑斓、却早已逝去的秋天里硬生生拽回。
“抱歉!”姜璐怡猛地回神,脸颊瞬间火烧火燎,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席卷全身。她慌忙抓起笔,在书页上用力划拉着,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我们来讲声母表,注意发音时的口型……”她强迫自己将目光钉死在书页上,每一个字都念得格外用力,仿佛要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影像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然而,理智的堤坝在汹涌的情感暗流前显得如此脆弱。她的目光像失控的飞鸟,一次次不由自主地逃离书本的禁锢,掠过他握笔的指尖,滑过他专注的侧脸,最终定格在他书写的姿态上。那个句尾的小圆圈!殷正浩写完一句话,习惯性地在句末画上一个轻巧、圆润的小圈,像一个可爱的句号。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姜璐怡最柔软的回忆。郑恩泽也爱这样!他总说,这是“给每个知识点一个完美的收尾”,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此刻,看着那熟悉的圆圈在陌生的纸页上浮现,姜璐怡感到心脏一阵尖锐的抽痛,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只能更用力地攥紧手中的笔,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微弱的刺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近一个小时的课程,像一场漫长而无声的酷刑。当姜璐怡终于合上书本说“休息一下吧”,她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
“好。”殷正浩舒展了一下身体,紧接着,几乎是下意识地、无比自然地,他开始按压自己的手指关节。“啪、啪、啪……”清脆而富有节奏的轻响,在安静的咖啡馆里如同惊雷般炸开。
这声音!姜璐怡的瞳孔骤然收缩。高三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晚上,在那间充满油墨味和少年心事的小公寓里,郑恩泽做完一套物理卷子,总会这样惬意地按压指关节。他说这是“给大脑和手指都放个假”。她那时总嫌这声音烦人,像只被惊扰的小猫,伸手就去拍打他的手背。他却会故意压得更快、更响,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非要惹得她气鼓鼓地瞪他才肯罢休……那些细碎而温暖的日常,此刻化作冰冷的针芒,密密麻麻扎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为什么?为什么连这个习惯都一模一样?
姜璐怡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酸又胀,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那些被强行压制的思念和错认的恐慌,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我去下洗手间!”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仓惶。
洗手间冰冷的灯光下,镜中的女人脸色苍白如纸,眼底是无法掩饰的惊悸和一丝狼狈的慌乱。水龙头开到最大,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同样冰凉的手指。她捧起冷水,狠狠拍打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混乱的思绪似乎被冻得凝结了一瞬。“看清楚,姜璐怡!”她盯着镜中那双写满痛苦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最严厉的审判官,“他不是恩泽!他不是!你这样实在是太荒唐了!”
然而,殷正浩的影子顽固地在她脑海里盘旋——那握笔的姿势、偏头的角度、按压关节的脆响、句尾的小圆圈……这些深植于骨髓肌理的习惯,这些无声的语言,怎么会如此惊心动魄地相似?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诱惑的念头在她心底滋生、疯长:会不会……会不会是恩泽换了一个名字,换了一副躯壳,以另一种方式,跨越了生死的界限,重新回到了她的世界?这个念头让她浑身战栗,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亵渎的、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渴望。
“你太贪婪了!”镜中的女人嘴唇无声翕动,眼神里充满了自我厌弃。郑恩泽的离去,是刻在生命年轮上无法磨灭的伤痕,是命运冰冷无情的裁决。她怎么能因为一个陌生人身上零星的相似,就如此轻易地动摇,如此沉迷于这虚幻的海市蜃楼?姜璐怡,你真可悲!强烈的悔意如潮水般涌来。当初为什么要鬼使神差地答应?明明可以拒绝的!拒绝他,远离他,让这张酷似恩泽的脸庞彻底消失在生活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一次对视,每一个小动作,都变成一场对逝去爱人的凌迟,一场对自我意志的酷刑!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上完这节课,必须找个理由,彻底结束这自寻烦恼的联系!
她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做了几个深长的呼吸,试图将翻腾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的囚笼。再回到座位时,殷正浩正望着窗外,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侧脸线条柔和得近乎虚幻。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外面的银杏叶落了,很美。”
“嗯。”姜璐怡点点头,声音干涩,努力挤出一个同样温和却空洞的微笑,“我们继续吧?”她只想尽快结束这场煎熬。
殷正浩却没有去碰桌上的书本。他示意服务生又点了两杯咖啡,然后安静地等待着,目光沉静地落在姜璐怡脸上,似乎在斟酌着什么。直到咖啡氤氲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升腾,他才用一种带着试探、却又异常清晰的语气开口:“姜老师,您……有过一段很难忘的感情吗?”
“嗡——”姜璐怡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端着咖啡杯的手指猛地一僵,滚烫的杯壁瞬间灼痛了指腹,那痛感尖锐地直抵心尖。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她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假象,露出了底下鲜血淋漓、从未愈合的伤口。她沉默着,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慌乱地撞击。她只是垂下眼睑,近乎机械地将杯沿凑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种灼烧般的痛感,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难忘的感情?那何止是难忘。那是她血肉的一部分,是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圣殿,供奉着那个永远停留在二十二岁的少年。郑恩泽的名字,连同他们所有的欢笑、泪水、承诺与遗憾,早已融入了她的骨血,成了她存在的底色。那是十年光阴也无法冲淡的刻骨铭心,是她独自背负的十字架,是她绝不肯、也绝不能轻易向任何人展示的祭坛。分享?那无异于将最柔软的心脏袒露在陌生人面前,任人审视、评判,甚至无意间再次撕裂那永远无法愈合的创口。绝不可能!
殷正浩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瞬间的僵硬和长久的沉默。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体贴,转移了话题。他开始说起在里昂与朋友莱奥的趣事,说起大学时那位圆滚滚大肚子、发音滑稽的中文老师,说起第一次吃到正宗中国饺子时的惊艳与满足。他的声音温和,语调轻松,像一阵和煦的风,渐渐吹散了空气中弥漫的尴尬和沉重。
姜璐怡安静地听着,偶尔配合地点点头,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在这倾听的间隙里,她努力地、近乎苛刻地分辨着眼前这个男人与记忆中的影子。是的,他们终究是不同的。郑恩泽是盛夏午后的阳光,炽热、耀眼、活力四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跳脱和不羁,笑起来能点亮整个阴霾的天空。而殷正浩……他更像是秋夜里的月光,沉静、温和、内敛,带着一种被时光打磨过的圆融,说话不疾不徐,眼神深处藏着阅历沉淀下来的复杂与包容。这份不同,像一根微弱的救命稻草,让她在溺水的窒息感中,得以稍稍喘息。
课程结束时,窗外的天空已被夕阳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殷正浩合上写得满满的笔记本,笑容真诚:“谢谢姜老师,今天收获很大。为了表示感谢,请务必让我请您吃顿便饭?”他用了“务必”这个词,带着一点不容拒绝的恳切。
“真的不用麻烦了,”姜璐怡几乎是立刻收拾书本,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教中文是我的工作,分内之事。”她需要立刻离开这个充满“恩泽幻影”的空间,需要冰冷的空气来冷却她混乱的大脑和滚烫的心。
“不麻烦的,”殷正浩坚持道,眼神坦率而执着,甚至搬出了文化理由,“中国人不是讲究‘拜师礼’吗?一顿饭是最基本的礼节。我知道附近有一家中餐厅,味道很正宗,就当……体验家乡风味?”他巧妙地用了“家乡”这个词,带着一种柔软的诱惑力。
姜璐怡的心防在“家乡”二字和“最后一次见面”的自我说服下,裂开了一道缝隙。最后一次。她在心里默念,仿佛一个咒语。吃完这顿饭,就彻底划清界限。“好吧,”她终于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妥协的疲惫,“不过说好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中餐厅里熟悉的酱香、醋香和辣椒的辛香扑面而来,红灯笼和中国结营造出久违的烟火气,让身处异乡的姜璐怡心头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旋即又被更深的怅惘淹没。殷正浩点菜很熟练,甚至在她刚落座时就对服务生说:“所有菜都不要放香菜。”这个细节让姜璐怡心头猛地一跳。他怎么会知道?脑海里立刻闪过上次聚餐时,张俊柯默默将她碗里的香菜挑走的画面。原来被殷正浩看到了。她只能掩饰性地端起水杯,低头喝水,掩饰眼中瞬间翻涌的情绪。
菜肴上桌,色香味俱全。姜璐怡拿起筷子,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对面——刹那间,她的动作完全僵住了。殷正浩握筷子的姿势,竟然也分毫不差!食指微微翘起,形成一个独特的弧度,中指自然弯曲托住下方,夹菜时手腕灵巧地轻轻一转,连夹起一颗圆滚滚的花生米时那份精准和稳定,都完美复刻了郑恩泽的模样!这哪里是习惯?这简直就复刻在基因里的烙印!
“你拿筷子很熟练。”姜璐怡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殷正浩笑着夹起一块色泽诱人的糖醋排骨,动作流畅自然:“妈妈常说我有中餐基因,第一次用筷子就没掉过菜。大概因为她是中法混血,家里总做中餐吧。”他将排骨送入口中,满足地眯起眼,“姜老师尝尝,像不像家乡的味道?”
家乡……这个词再次像一把钝刀,在姜璐怡的心上来回切割。她的家乡在湘南,那里有永远喧闹的街巷,有四季常青的香樟,有弥漫着油墨和青春汗水气息的小公寓,有那个会为了她熬夜刷题、会笨拙地给她挑香菜、会得意洋洋展示自己“完美”握笔姿势的少年长眠的地方……而眼前这个男人,他口中的“家乡”,是属于他自己的,带着里昂的阳光、巴黎的细雨,以及一个中法混血母亲的故事。他们是两条被命运随意抛掷的线,仅仅因为一个惊悚的相似,才有了这短暂而令人心慌的交集。平行线。她再次在心里狠狠强调。
席间,殷正浩放下筷子,状似随意地问道:“姜老师,下节课定在什么时候?今天学的内容,我需要时间消化巩固,很期待继续学习。”
姜璐怡握着筷子的手指一紧。还要继续?她愕然抬头。她以为,这顿“拜师饭”就是终点,是告别仪式。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期待和真诚,那句准备好的、冰冷的“没有下次了”,却在舌尖盘旋,怎么也吐不出口。拒绝的坚硬话语,仿佛被那酷似的眉眼软化。“我……我最近学校那边有点忙,”她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软弱,“等……等我确定好时间再告诉你吧。”这含糊其辞的推脱,连她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
“下周六怎么样?”殷正浩立刻接话,语速快了一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光亮,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推脱,“我在巴黎刚成立了一个新的工作室,环境非常安静,很适合上课。”他似乎怕她立刻拒绝,紧接着补充,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和便利,“就在高师学院…附近,离你的公寓应该……很近。”话音未落,他已经拿出手机,手指飞快地点了几下,一个地址便跳进了姜璐怡的微信对话框。
姜璐怡看着手机屏幕上那行清晰的地址,像是看着一张通往未知深渊的门票。理智在脑海里疯狂叫嚣:删除它!拒绝他!立刻!马上!斩断这荒谬的联系,远离这令人沉沦又痛苦的相似!可心底深处,却有一丝微弱而顽固的、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期待在蠢蠢欲动。那是对熟悉气息的贪婪,是在酷似眉眼间汲取一丝虚幻温暖的渴望,是溺水者明知稻草无用却仍想抓住的本能。这种撕裂感让她几乎窒息。
走出餐厅,巴黎的夜幕已温柔地垂下。路灯次第点亮,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身影拉得细长,一高一低地投射在古老的石板路上,轮廓模糊,竟透出一种诡异的和谐。路过街角一个摆满鲜花的小推车时,卖花的老太太满脸皱纹笑成了菊花,对着他们用法语热情地说了些什么。姜璐怡没听懂,只是礼貌地回以微笑,心思却完全不在眼前。
殷正浩却停下脚步,走上前,用流利而悦耳的法语与老太太交谈了几句。他微微倾身,侧耳倾听,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片刻后,他付了钱,小心地挑选了一小束盛开的紫色雏菊。他转身走回姜璐怡面前,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将那酷似恩泽的轮廓映照得格外清晰。他将花递到她面前,眼神清澈而温柔,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关怀:“姜老师,送给你。巴黎的冬天太单调了,加点颜色,或许心情也能亮一些?”
紫色的雏菊,花瓣娇嫩,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天鹅绒般柔和的紫色光泽,细小的水珠在花瓣边缘凝结,像未干的泪滴。姜璐怡迟疑了一瞬,才伸出手。指尖在接过花束的刹那,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温热的指尖。那一点点的温热接触,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她的手臂,直抵心脏。是他!一个几乎破土而出的名字卡在喉咙。郑恩泽……那个高考结束后的第一个清晨,穿着白色的衬衫,紧张地攥着一把沾着晨露的白色栀子花,站在香樟树下,笨拙而真诚地向她表白的少年。他说过,要给她一个铺满栀子花的婚礼……回忆的浪潮带着巨大的悲伤和甜蜜,瞬间将她淹没。她紧紧攥住花束的包装纸,指节发白,才勉强稳住声音:“……谢谢。”
两人再次并肩,沉默地行走在寂静的街道上。脚步声在空旷的夜色里被放大,每一步都踏在姜璐怡紧绷的心弦上。怀中的雏菊散发着清浅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芬芳,却像最强烈的催化剂,搅动着她的心绪。他是殷正浩!不是郑恩泽!她在心里一遍遍嘶喊,如同最严厉的戒律。每一步落下,这告诫就重复一次。然而,目光却如同叛徒,贪婪地描摹着身边那个被路灯拉长的、熟悉又陌生的剪影。如果……如果是恩泽……另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低语。如果是他,此刻一定会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将温暖传递给她微凉的指尖;他一定会讲一个蹩脚的冷笑话,然后自己先哈哈大笑;他一定会脱下外套,带着他特有的薄荷味道披在她肩上;他一定会指着路边光秃的梧桐树,说起高中时他们如何踩着落叶追逐打闹……想象与现实剧烈地撕扯着她,一边是冰冷的警告,一边是滚烫的沉溺。这种矛盾像沉重的枷锁,让她疲惫不堪,却又在痛苦中滋生出一丝隐秘的、带着罪恶感的贪恋。她知道这虚幻的慰藉是饮鸩止渴,是对逝者的不敬,是对现实的逃避,可那些无处不在的相似细节,如同精心编织的温柔蛛网,让她这只迷途的飞蛾,明知危险,却难以振翅逃离。
终于走到公寓楼下。姜璐怡停下脚步,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纷乱的思绪压回心底。她将怀中的雏菊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她的实物,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谢谢你送我回来,也谢谢你的晚餐,还有……花。”
“不客气,”殷正浩站在暖黄的路灯光晕下,身影被拉得很长,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期待下周六的课。早点休息,姜老师。”他的语气自然得仿佛这约定已是板上钉钉。
“你也是。”姜璐怡点点头,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快步走进了公寓大楼的玻璃门。
推开房门的瞬间,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和那个人,房间里的寂静让她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仿佛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深深吸了几口气,才走到窗边,把之前殷正浩送的那束枯萎的雏菊取出来,换上干净的水,将这束紫色的雏菊小心地插进去。淡紫色的花瓣在室内灯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脆弱而哀伤的美。她将它放在窗台上,怔怔地望着,心里乱得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千头万绪,理不清,剪不断。
她拿出手机,屏幕亮起,微信对话框里,殷正浩发来的工作室地址像一枚灼热的烙印,静静地躺在那里。指尖悬在“删除”键上方,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她疲惫而迷茫的脸。
或许……或许可以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这个念头微弱却顽强地冒了出来。不是为了在那相似的眉眼间寻找虚幻的慰藉和逝去的影子(她警告自己那太卑鄙),而是为了真正地、彻底地,在那些惊心动魄的细节重合之外,看清楚殷正浩这个人本身——看清楚他独特的灵魂,他与恩泽截然不同的内核。是为了亲手打破自己构建的幻觉牢笼,学会区分现实与回忆的残影。是为了……真正放下那些不该有的、对着一张相似脸庞产生的荒谬期待?还是……为了那一点点,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对“相似”本身的隐秘靠近?
窗外的巴黎,夜色温柔地将古老的建筑拥入怀中,远处隐约还有咖啡馆飘来的钢琴旋律。姜璐怡靠在冰凉的窗玻璃上,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楼下街道。殷正浩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色深处,只留下路灯投下的空荡光影。她轻轻叹了口气,气息在冰冷的玻璃上呵出一小片模糊的白雾。她不知道这个保留地址的决定是对是错,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更深的泥沼还是最终的解脱。但至少在这一刻,在雏菊清冷的香气和心底未息的波澜中,她允许自己,向着那片未知的迷雾,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迈出了微小而沉重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