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万事开头难。
温之意的工作室在创办初期，全仰仗她一人瞻前顾后。首先资金就是一个大问题，她不想向家里和哥哥温子启伸手要钱，偷偷找银行贷了一笔款，紧接着就精挑细选了两位助理，还找了几名经验老到的匠人，算是磕磕绊绊地把工作室办了起来。
这天早晨，温之意刚开车赶到，温子启就前脚跟后脚地出现了。
“你借银行的那笔钱我帮你还了，又往你卡上打了三十万，你慢慢用，没了再找我。”温子启出手阔绰，豪爽地朝她怀里塞了一张收据，说，“昨儿我去老家具厂淘了一遍，收了不少桌椅板凳，待会儿他们送货过来，你认真核对一遍就行了。”
温之意捏着票据哭笑不得，她就知道，温子启是绝不可能放她自己自生自灭的。
“哥，钱算我借你的。”温之意试图向他表达自己的不满，“至于这些家具，我就权当是你送我的创业礼了。只这一次，下回我可就要一件一件给你算清楚。”
“哟，这还没怎么着呢，就开始跟我亲兄妹明算账了？”
温子启伸手拧住她耳朵，作势发狠，但手下力道却是虚张声势。开玩笑，这么宝贝疙瘩的妹妹，真要让他动手，他还舍不得呢！早些年父母感情不和，撇下他们两兄妹各奔前程，每个月倒是不少打钱，只可惜钱能解决很多问题，唯独亲情不行，温子启可是把温之意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既当爹又当妈，委屈谁也不能委屈自家的小公主。
好在温子启这几年的珠宝生意小有所成，所谓财大气粗，大概就是给妹妹打钱，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况且最初也是因为温之意喜欢花丝镶嵌，为了给她提供更好的原材料，他才开始钻研这一行当，所以说，他赚的钱有一半归功于温之意。
“瞧你说的，亲兄妹就不能明算账了？”温之意翻了个白眼，“等等啊，我给你写张借条……呐，你收好了，丢了我可真不还钱了。”
温子启低头看着手心里的便签纸，温之意是站着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像狗爬似的。
他皱起眉头，几秒后又舒展开，幽幽地用两根手指夹着条子，往脚边一撇。
“呀，不好意思，我弄丢了，你不用还了。”
温之意：“……”
温子启得意地挑挑眉梢：“那就这么着。我还有事，需要什么只管给我打电话，哥全都买给你。”说完他潇洒转身就上车。
“哎，哥……哥！”温之意闷头朝他跑过去，两只手撑在车窗边，探进车厢半个身子，刚要开口，就被温子启提醒不准再说钱的事，她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顿了顿，问道，“听说你们公司打算拓展海外业务，哪个地区？”
说起这个，温子启不免郁闷。
“我们也只是有初步打算，具体怎么做，还不清楚。主要是国外有竞争对手，这次尝试联络东南亚的两笔单子，都被对方抢走了，客户说是看中了他们的设计，我这两天都在研究呢，确实和对方有差距。”
温之意疑惑：“哪家公司？”
“不是公司，就是个工作室，听说才开起来没几年。法国那边的，叫什么……DQ？”
“哥，DQ是冰淇淋连锁店。”
温子启一连串恍然大悟的“哦”：“那就是DK，对，DK，DreamKiss，是家有野心的工作室，我得好好了解一下。行了，不说了，我事情还多着呢，等忙完这一阵，哥带你去法国旅游。”
温之意双手抱胸，若有所思地打量他：“旅游？我看你是想去那边实地考察吧，人家抢了你生意，你心里肯定不舒坦。”
温子启被她瞧得心虚：“……臭丫头，不会说话就别说，你哥我是那种人？行了，快进去吧。啊，一天到晚就知道欺负哥哥，倒霉孩子。”
温之意哈哈大笑，冲他做了个古灵精怪的鬼脸，跑回工作室，开始一天的忙碌。
她已经把原本放在唐云美工厂杂物房的那件作品搬运了过来，专门腾出一间空房摆放，为了保证作品的私密性，同时也是一种保护，她特意在那间房门上加了一把锁，但锁的质量不太好，昨晚离开时不小心弄坏了，今天会有工人过来维修，温之意就一直待在工作室，连午饭都是叫的外卖。
工作室的大门安装了密码门禁，助理和师傅们都知道怎么开，所以当温之意正缩在操作台后面搅拌炸酱面时，突然响起的门铃声让她有些诧异。她以为是谁忘记了密码，于是放下筷子走过去，不加询问地直接将门打开了。
她转身匆匆往回走，满脑子都是快要坨掉的炸酱面，身后皮鞋踩在水泥地面发出的沉闷声令她顿了片刻，诧异地回头去看。
“请问这里是温之意小姐的工作室吗？”
来人西装革履，衣裤是某大牌今年的最新款，熨烫得服服帖帖，脚下皮鞋是爱马仕Dandy风的深棕系列，两者搭配在一起相得益彰。如此矜贵华侈的衣着并没能掩盖男人本身的气质，他梳着精短的黑棕背头，眉目深邃英挺，似乎有混血基因，脸部轮廓格外的硬朗，透着令人舒适的稳重与矜肃。
他如笔直的埃菲尔铁塔般立在温之意面前，很快就勾起了她某段不愉快的回忆。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温之意皱起眉头，转过身体同他相对，“这位先生，你很面熟。”
姜荀已经将她彻底忘却了，花了一些时间才隐隐回忆起模糊的场景，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尴尬，反而有分有寸地朝温之意伸出手去。
“原来是你，博物馆小姐。”
温之意象征性地同他握了手，再次皱起眉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另外，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姜荀莞尔，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用目光打量起四周，很快被不远处陈列的艺术品吸引了注意力，情不自禁走了过去。
温之意的工作室并不单单是工作的地方，还附带有展览间，摆放着她和匠人们的一些花丝镶嵌的作品。姜荀在透明展柜间徘徊许久，看着那些手艺精良的作品，无一不是上成品，欣喜之余，在这琳琅满目的饰品中，他发现了一朵令人过目难忘的银丝鸢尾花。约莫手掌大小，通体都是细如发丝的银线，勾勒出花瓣柔软的弧度，而花蕊处则是同样细密的金丝，一股一股盘上来，仿佛被赋予了灵魂，即将绽放出举世无双的姿态。如此精妙绝伦的技艺，是他从未领略过的绝美。
“这是领花对吗？”他驻足凝视，问道。
“对，领花。”温之意耐着性子提醒他，“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姜荀后知后觉，很快从西装内兜里夹出一张名片，递给温之意，她接过扫了一眼，倍觉奇怪。
“这是我的名片，你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是程春良大师介绍我过来的，名片也是他给的。我来这里，是想和你谈合作。”姜荀的确带着十足的诚意而来，说完他立刻又递上了第二张名片，“这是我的。”
温之意接过，眉头一分一分皱了起来。
“DreamKiss……DK……你是DK工作室的老板？姜荀？”
姜荀听她的语气，非常意外：“原来你知道我的工作室？”
温之意疯狂在心里翻白眼，那可不，两个小时前她刚从温子启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记忆尤深。
她微微一笑，随手将名片放在身后的储物架上：“知道，不就是在法国吗？我对法国的印象不太好，姜先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她万没有想到，当年在法国文化博物馆遇到的傲慢同胞，竟还会有相逢的这一天。
“你想谈哪方面的合作呢？”
姜荀从她的话中听出了锋芒，他并不恼，而是朝着展柜里的那朵鸢尾花点了点。
“这件我很喜欢，温小姐开个价，我买了。”
温之意双手捂在鸢尾花上，当机立断地回答道：“不卖。”
姜荀诧异：“这里的都不卖，还是只有它不卖？”
“只有它不卖。”温之意态度坚决，“多少钱都不卖。”
他颇感兴趣：“为什么？是因为我喜欢吗？还是说……”他神情微妙，几乎瞬间就意识到了源头所在，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一语戳中了温之意的心思，“你还在纠结六年前的往事？”
温之意不说话，眼神始终没那么友善。
她一直忘不掉六年前的经历，虽然是件很小的事，很小很小，可能在任何人眼里都微不足道，但就是深深烙刻在她心底，怎么都挥之不去。虚伪的美化，把当年的罪行丢进漂白剂里，洗洗涮涮拿出来，正大光明地扭曲历史，她不能接受，她觉得任何一个同胞都应该不能接受，可偏偏姜荀能。
她对姜荀的印象，也不太好。
跟法国一样。
就在两人僵持住的时候，助理和匠人们恰好吃完午饭回来，见有客人，都热情地同姜荀打招呼，但发现温之意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大家又识相地离开了，到休息室午睡了。
他们以为姜荀是温之意的男朋友。
“不管你怎么说，这枚领花我都不卖，至于合作，我想我应该说得够清楚了，你可以认为我小肚鸡肠，没有关系，我也不是记仇，只是不想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罢了。”
温之意环抱双臂，仍是一副防御的姿势。
姜荀低头看了眼时间，沉声：“我是为花丝镶嵌来的，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花丝镶嵌”四个字令温之意有所动容：“什么意思？”
男人的手指还在细细描摹着鸢尾花的轮廓，他酝酿良久，缓缓地说：“花丝镶嵌是门非常神奇的手艺，我承认，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我想象不到怎么会有人能把金子变成头发粗细的丝线呢？这真的很神奇。我相信，国外的人见到后，一定也会这么想。五个月后，DK要参加慕尼黑国际珠宝设计大赛，如果期间出现一件结合了花嵌艺术的作品，毋庸置疑，绝对会成为焦点。当然，跟我合作你不会吃亏，价钱随你开，相信我，我真的非常有诚意。”
温之意何其聪明，立刻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端倪。
“抱歉姜先生，恐怕你根本不了解什么是花丝镶嵌。”她的脸色倏然冷下来，莹润的脸庞上覆了一层坚硬的面具，把姜荀拒之门外，“就像六年前一样，我认为你对这个国家没有尊重，更没有敬畏。花嵌是一门饱含历史风尘的手艺，身为传承者，我和这里拥有十五年以上经验的匠人们有责任保护它的纯正性，搭配珠宝并不是不可以，但一定不会是DreamKiss。你把话说得那么动听，无非就是想借花嵌达到自己的目的，把花嵌当作垫脚石，当作陪衬，你知道花嵌的制作流程吗？历史？寓意？你通通不在乎，只是觉得它很好看，很新奇，图个一时新鲜，你以为这是什么？花嵌和唯利是图的商人没有任何关系，就算你是程老师介绍的，我也不会答应合作。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温之意的锋芒彻底显露了出来，尖利而冷硬，就如她这个人一样，是非善恶皆要分得清清楚楚，花丝镶嵌教给了她很多很多，唯独温润她学不会。
纵使姜荀一贯温和，此刻也不免寒了眼神。
他不是不满温之意锋芒毕露的性格，而是她言语中冠给自己的那些形容。利益是商人的本质，这一点他并不否认，他向来只做赚钱的买卖，否则也不会大动干戈地跑到她这里来。如果一个商人不想着赚钱，不想着发展，那他就是失败的，姜荀不喜欢失败，所以他选择亲自登门拜访。
至于其他，他想，自己还没有恶劣到忘了本分。
“这么伶牙俐齿，看来你是对我这个人有意见了。”姜荀翘着半边嘴角，谈笑间讳莫如深，“我专程从法国飞来，马不停蹄地找到这个地方，还以为能看到多惊艳的东西，好像也不过如此。这件领花作品的确很漂亮，但恕我直言，也仅仅只是漂亮，从专业的设计角度来讲，它的结构与色彩都差强人意，我敢说，放在任何一所院校的设计课程中，都只能被当作反面案例，如果是DK设计团队给出的方案，我早就丢进垃圾桶了。
“温小姐，你选择离开唐云美工厂，说明你对花嵌的态度也不见得有多尊敬，我不认为在学艺不精的时候就急着摆脱老师，有多值得骄傲。国内手艺人那么多，不差你一个。”
向来温和的人说起狠话，更加不留情。
姜荀仍是那副雅致彬彬的模样，似乎刚刚那些话，并不是出自他之口。
温之意平生头一回被如此质疑与诋毁，她非常生气，更加坚信他就是一个傲慢无礼的商人，满身俗不可耐的铜臭味，是名副其实的两面派。他根本不了解这门手艺需要经过几道工序、有着怎样繁杂的历史，他只看到了金光灿灿的成品，就想通过三言两语促成两种文化的结合，只为了他的利益，这简直不可理喻。
花嵌终将走向繁荣，但绝不会通过姜荀这种人之手。
待她从怨怒中清醒，不速之客已经消失，她将那张名片随手撇进垃圾桶，重新坐回到操作台，抄起筷子，碗里的炸酱面却已经糊成一团，怎么搅都搅不开。
谈话不欢而散，姜荀将车开上主干道时，倒觉得有些好笑。
看来，自己并没能借了程大师的吉言。
姜荀从不做无功而返的计划，正如他所说，国内手艺人那么多，很快他就有了第二人选——温之意的同门师姐，苏乔。
苏乔早在两年前就离开了唐云美工厂，创办了个人工作室，同样身为程春良大师的徒弟，根据徐音调查，相比于孤傲清高的温之意来说，苏乔要圆滑许多，是个实打实的生意人。
这回姜荀没有立刻动身，而是辗转得到了苏乔工作室的电话，接通后，以普通买家的身份咨询了一些事宜，那边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于是他这才表明身份，提出进一步合作。
苏乔这几年生意做得不错，正打算进军国外市场，她听说过DK，知道DK在法国的势头正猛，原本还打算找个机会联络那边，谈谈合作，没想到对方直接找上门来了，她立刻和姜荀约定了见面时间。
苏乔的工作室叫“苏香庭”，位于闹市区的一个比较显眼的位置，装潢华丽，还没进门就能感受到富丽堂皇的艺术气息，与温之意完全是两个极端。
姜荀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前往温之意的工作室，按照导航将车停在郊区路边时，眼前不修边幅的工厂房令他有些迟疑，如果不是那四个“花丝镶嵌”的大字，他甚至以为自己错到了某间重型工业厂，实在无法将外表与精细巧妙的艺术联想在一起。
苏乔提前站在工作室外恭候他大驾，全程微笑陪同姜荀参观展览间，服务相当周到。
“姜先生，不怕您笑话，很早之前我就了解过DK，你们的设计与众不同，我还托朋友在法国买过几款呢！我觉得您找我真是找对了，一来呢，花嵌有东方美，二来您又是法籍华裔，非常适合做中西元素相结合的作品，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的工作室很快就能产出样品。”
姜荀没有立刻回应她，目光游离在一件件作品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这里有多少名匠人？”
苏乔连忙挺直腰杆说：“二十多个。”
“都是老匠人吗？”
苏乔脸色微变，答得有些含糊：“不算特别老，那些老艺术家大多都歇业了，我这里的都是后起之秀，三五年经验还是有的。您放心，每件作品我们都会用心完成，绝不存在敷衍一说。”
姜荀客客气气地回以一个疏离的微笑，指着前方展柜里的一枚金丝玉簪说：“这件帮我包起来吧。关于合作，我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考虑，花丝镶嵌非常吸引我，我不会放弃。”
一般谈合作都不可能立刻敲定，苏乔便也没多想，亲自将那枚金丝玉簪包装好，拿给姜荀，直说不要钱，就当她送给他的见面礼，但姜荀还是坚持刷了卡，带着玉簪离开了。
姜荀暂住在京北市的一家五星级酒店，进房后，他坐在沙发上盯着那玉簪看了很久，心里已经有了结果。
凭良心讲，这根玉簪和温之意所做的那朵银丝鸢尾领花，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玉簪第一眼看去，的确还算不错，轮廓和造型都有明显的设计感，但倘若细看，会发现那一根根金丝粗细不均，掐丝技术也十分粗糙，焊接处有清晰可见的处理痕迹，这种品质，足以可见创作人的浮躁和轻视。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天在郊区工厂，他和温之意请来的匠人们打过照面，仅仅四人而已，各自都有极其丰富的工作经验。反观苏乔，流水线式的生产根本无法打造出精品，而DK最初的定位就是精品，所以一定不会是苏乔。
温之意的作品蕴含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灵魂感，似乎于她双手而生的饰品，是活的，可以触碰到炙烫的温度。
姜荀将玉簪收回盒子，随手丢到角落，再也不曾看第二眼。
他想，他还是愿意与灵魂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