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霁眸光流转,将思绪拉回三年前的那天——
……
高大的林木,形状奇异的山石围在身侧,张牙舞爪,叫人胆寒。
四周萦绕着潮湿腥臭的气息。
李若霁抬头看了看天上浓密的阴云,默默加快了脚下步伐。
一阵风呼啸着穿林而过,声音又尖又利,像是恶鬼的哀嚎,在场者无不被这阵阴风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师姑,我们已经在这迷途谷里兜了两个时辰了,那化魂鼎究竟在什么地方?”
出岫阁的少主尹郁檐略有不满之意。
“檐儿,不要急躁。”
尹巉松出声道:“昨晚虿婆只同你师姑说了找到化魂鼎的路径;如今我们已经在迷途谷内,找不到化魂鼎,没有人能走出去……你师姑不是拎不清的人,且再给她一些时间吧。”
李若霁站在最前端,身后的人的目光全都落在她身上。她攥了攥手中的剑,转身对着尹巉松行了一礼。
“回阁主,这迷途谷内布局构造时时都在改变,要确定行进方向和路线都更加艰难。我们离化魂鼎已经很近,只需要……”
她转过身,伸手指向右边的路。
“从此处直行,便到了。”
“带路。”
尹巉松抬手招呼众人跟上。
两侧的山石高耸,挤压着逼仄的过道,一行人行走其间,犹如瓮中之鳖。
这条路比李若霁预想的还要长。她闷着头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有人欣喜大叫。
“有光!有光!”
她抬头看去——前方是个拐角,能看到的东西很有限,但是映在石壁上那耀眼的金色圣光实在让人无法忽视。
“继续走。”
尹巉松下令道。
要找的东西就近在眼前,出岫阁弟子士气大胜。众人绕过拐角,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却不是什么鼎,而是一棵巨大的圣元树。
“李若霁。”
尹巉松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李若霁开口:“阁主,挖吧,化魂鼎就埋在圣元树下。”
尹巉松凝视着她许久,半晌,他冷冷吐出一个字:“挖。”
李若霁感到那道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男人上前几步,与她擦肩而过。
“不要耍什么花招。”
他说。
李若霁的头又低了几分。
“阁主,这有个碑!”
不只是哪个正在挖鼎的弟子叫了一声。李若霁听见这话,弯着的腰却渐渐挺直了。
“什么碑?”
尹巉松上前几步,拨开人群,一个伫立在树下,不显眼的石碑就出现在他眼前。
他嗫嚅着,读出石碑上的字。
“先姊巫岚……衣冠之冢。”
是个衣冠冢。
石碑上的刻字歪歪扭扭,也不符合规制。
尹巉松后退几步,看了看正围在圣元树周围的弟子,心底忽然浮现了一股异样的情绪。
“爹,这是谁的衣冠冢?”尹郁檐问道。
“东沼虿婆,巫飖的姐姐,就叫巫岚。”
尹巉松的嗓音有些暗哑,他没来头地开始感到不安。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衣冠冢,他想问问李若霁,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一转身,却发现李若霁还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向这个方向靠近。
这种不安更加强烈了,他平复了下心绪,开口道:“李若霁,过来。”
一反常态的,李若霁就站在原地,没有因为他的话而上前分毫。
“若霁姐姐,做的好。”
一个娇俏的女声从圣元树的树冠子里飘了出来。
树下众人纷纷停下了动作抬头向上看去——圣元太高大,这女子的面貌被枝叶遮挡得严实,唯一露出来的,是那颜色像是干涸了的血迹的裙摆。
随着她悠扬如乐音的尾音彻底落下,四面突然刮起一阵劲风,把那腥潮的湿气全部卷了起来,凝成一片薄雾。
出岫阁中人纷纷抬袖掩面,而那飘飘荡荡的裙摆就在这片混乱中悄然落地。
尹巉松最先回过神。他环顾四周,发现雾气渐浓,而且一呼一吸间,涌入体内的气味也变得奇怪起来。
“走!”
他脸色黑得吓人。众弟子听了他的话,纷纷穿过雾气,向着刚来的方向跑去。
那女子站在原地,似乎很乐得看见这景象。
“阁主,不对啊!没路了!”
很快,冲在最前面的弟子就发现了异常。他们来时走的路,现在却变成了一面厚壁。
“再找!”
尹巉松咬牙切齿。
李若霁像个女鬼般从他身侧擦过:“我告诉过你们,这里的布局构造时刻都在改变。”
“你安的什么心!”
他伸手拔剑,朝李若霁声音的方向劈去,却一剑劈空;同时,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弟子的声音。
“阁主,没有!”
“这里也没有!”
“我们出不去了!”
……
一浪高过一浪的吵嚷叫人头疼。尹巉松强行保持着理智。
那道女声又响起了。
“何必再垂死挣扎呢?”
“虿娘子。”尹巉松挤出一个阴狠的笑:“此举何意啊。”
“阁主,你可真不是个厚道人。”
女子叹息着向他走来,那张脸也逐渐清晰。
巫飖虽有一个虿婆的名号,人却并非是个老妪;恰恰相反,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簪在发髻两旁的银簪上挂着能拖在地上的墨绿色发带,让她那张娇艳的脸多了几分阴毒的味道。
“当年,你掳了姐姐,要挟我为你们制造能够用铜铃催动的蛊毒——曲水流觞。我应了你。”
“可是这蛊我交给了你,我姐姐却还是死在了出岫阁。”
她的双眼渐渐有些发红:“这些年,我一直在为你做事,可换来的就是我姐姐的死讯……阁主啊……”
她咧开嘴,笑了:“你要我怎么才能放过你?”
尹巉松张开嘴,好似要说些什么,但是看见了站在巫飖身侧的李若霁,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一开始也想相信姐姐的死是个意外,可是有人告诉我……”
巫飖往前走了几步:“当年出岫阁屠尽灵域时,我的姐姐,被用来当作了突破灵域外毒障的诱饵。”
尹巉松无从辩解。他暗暗观察着四周,似乎在寻求脱身的办法。
“你是不是在想,我单枪匹马,手无寸铁也没有功法傍身,不会是你的对手;就算此刻我把你们困在这,只要把我拿住了,想要活着离开,也不会很难?”
她的眼睛,像是毒蛇的眼睛,毫无感情:“做梦。”
周遭的弟子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雾中有我特制的毒粉;你们没有服过解药,只要将其吸入,很快就会穿心烂肺而亡。”
她后退几步:“想要个痛快吗?”
话音刚落,她身后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汗毛直竖的嗒嗒声。
那声音,像是无数硬壳的虫子争先恐后地爬来,它们的触角很尖利,顷刻间就能撕开人的皮肤。
尹巉松的面色逐渐变得青白——他大概是意识到,巫飖是用蛊的好手,对毒虫再熟悉不过。想要杀他们,不是一剂毒粉就能了事的。
他的目光忽然停住了,就这么直勾勾地,看向巫飖身后那个硕大的影子。
一个足足有圣元树那么高的蜈蚣探出头来。
惊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尹巉松仍想抵抗,长剑从他手中飞出,刺向蜈蚣。
然而这东西早就不是一般的毒虫,浑身上下像是披上了一层硬甲;长剑在它身上带出一道火星,非但没有伤他分毫,反而激怒了它。
它的嘴一张,无数毒虫从中涌出,几息之间便将地面全部覆盖。毒虫爬上人的身体,往口鼻眼睛中钻去。
尖叫,哀嚎此起彼伏,久久不停。
“爹!”
尹郁檐在一旁叫道。
尹巉松疯了般扯下身上的虫子,下一波毒虫就又爬上来。如此反复,他就像在虫海中挣扎求生,然而浪潮一下下将他拍打下去,撕烂他的耳孔,口鼻,让他连呼救都变得困难。
他的眼神落在李若霁身上,带着怨毒。
“李若霁。”
“李若霁!”
他的舌根被咬烂,鲜血糊在他的牙齿上,又顺着嘴角滴落下来。
他说出的话模糊不清,却还是一遍一遍叫着李若霁的名字。
“李若霁!”
“李若霁,李若霁!!!”
……
虫子已经吞没了他的下半身;他即将沦陷,然而不甘,怨恨却呼之欲出。李若霁看着他,面色平静无波澜。
“师兄。”
她开口,没有再叫他阁主。
“我早已不奢求,你能恢复我入阁以前的记忆。”
“但是我再也不要做你手里的刀,做你成仙路上的踏脚石。我的手上沾过太多血,所以我日日夜夜不得心安。”
她抬了抬头:“师兄,我不会再把我的命,交到你手里。”
“你以为……杀了我,就能抹去……你的孽吗。”
尹巉松的笑里透出不甘和怨恨:“你从前……不得心安,往后……也永远,得不了心安!”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尹巉松整个人几乎都没入了虫海,却还是努力将头往外探:“李若霁……你,你叛宗…带头屠尽灵域……没有人会原谅你……更没人……会接纳你!如今我也化作厉鬼……等着啖你血肉!”
“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
她的发丝拂过眼睫:“从前种种皆为痴心幻梦。就算百年之后,要我这身皮肉被恶鬼撕咬啃食,也好过踩着垒起来的尸骨,一错再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