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霜,冷风穿廊。
那宫人低着头,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在曲折幽深的宫道上引路,脚步却越走越偏。“蘅芜姑娘,请这边走,蔺相正在前头等您。”
蘅芜却忽然停下。
她站在一处断砖残垣前,目光落在前方那一片荒草丛生的院墙黑瓦颓圮,朱门半倾,一道铁链横锁在门楣之上,风吹过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哀鸣。
她认得这里。
十年前,她的凤冠被摘,凤袍被剥,从此踏进这扇门,成了“罪妃”,一囚便是十年。每日听着更漏滴尽,看着春去秋来,无人问津,连死讯都要靠宫婢口耳相传。
“你说……蔺相在前头等我?”蘅芜轻笑,声音如冰泉击石。
那宫人回头,额上已渗出细汗:“是、是的,姑娘快些走吧,夜深了。”
“夜深?”蘅芜缓步向前,裙裾拂过荒草,眼神却如刀锋般盯住他,“你可知道,每到深夜,这冷宫里总会传来女人的哭声?那是因为冤魂不散,是因为……有人死得不甘心。”
宫人脸色一白:“姑娘说笑了,哪有什么冤魂……咱们快走吧。”
“你不该带我来这里。”蘅芜忽地站定,冷冷盯着他,“蔺相若真在此处等我,为何不见侍卫?不见灯火?为何偏偏是你这个连腰牌都没佩的小奴?”
那人喉头滚动,强笑道:“奴才奉命行事,不敢多问……”
“奉谁的命?”蘅芜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贤德妃吗?还是……你想替主子试试,我若死在这冷宫旧地,会不会也像当年那位贵妃一样,悄无声息地烂在这泥地里?”
“你——!”宫人猛地瞪大双眼,“你怎么知道我会带您来这儿?你……你怎会识得这条路?!”
“识得?”蘅芜嘴角勾起一抹凄冷的笑,“我不仅识得,我还在这儿睡过十年。每一块砖、每一寸土、每一根藤蔓爬过的墙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说……我怎么会不认识?”
风忽然停了。
灯笼的火光剧烈晃动,映得那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你不是侍妾……你不是……”他后退两步,声音发颤,“你根本就是她!贵妃……你还活着?!”
“狗奴才。”蘅芜冷笑,“你害过我一回,如今还想再害我一次?可你忘了——能从冷宫活下来的人,从来就不怕冷。”
“我、我……”宫人转身欲逃。
“站住。”一道冷峻声音自夜幕中撕裂寂静。
玄色大氅翻飞,蔺绍踏着月光而来,腰间佩剑未出鞘,眸中却已寒光四射。
他目光扫过那颤抖的宫人,又落在蘅芜身上——她站在荒院前,衣衫单薄,背影却挺得笔直,像一株孤绝的梅。
“谁准你带她来这?”蔺绍声音极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落地。
“蔺相……小的只是……”宫人跪地磕头,语无伦次,“是贤德妃宫里传话,说您在此……小的不敢不从……”
“放屁!”蘅芜怒斥,眼中怒火迸现,“他分明是要将我引至冷宫弃尸荒院!什么传话?你当我傻?还是当蔺相瞎?!”
蔺绍眼神一厉,一步上前,抽出腰间长剑,寒光闪过——
“啊——!”
血光飞溅,那宫人尚未反应过来,脖颈已喷出猩红,重重倒地,抽搐两下,不动了。
蘅芜怔住,看着那具尸体,心头却无半分恐惧,只有一丝快意翻涌。
她曾被此人亲手拖进冷宫,当众羞辱,断食三日。这一剑,迟了十年。
蔺绍收剑入鞘,淡淡道:“冒犯你者,死。”
他转身看向蘅芜,眉头紧锁:“你为何会跟来?谁让你来的?”
“是贤德妃的人。”蘅芜低声,“他们假传你的口信,说你在此等我。可我知道,你从不会在这种地方等任何人。”
蔺绍沉默片刻,忽然问:“你怎么知道这是冷宫?”
蘅芜抬眼,与他对视:“因为……我听说过这里的事。宫里传言,当年贵妃便是被囚于此,直至……死去。”
“你信那些传言?”他语气微沉。
“我不信,但我能感受到。”她缓缓道,“站在这里,我好像能听见她的声音。她在哭,她在问——为什么最信任的人,要亲手把她推入地狱?”
蔺绍瞳孔一缩,猛地攥紧拳头。
良久,他低声道:“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她住过的地方。”
蘅芜心头一震。
蔺绍转身前行,步伐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血泪之上。蘅芜默默跟上,两人穿过几道荒废宫门,终于来到一座小院。
院墙斑驳,檐角垂落蛛网,院中一口枯井,井边曾有一株海棠,如今只剩焦黑残根。
但一切都未变。
蘅芜站在门口,眼眶骤然发热。
这里……是她的家。
十年前,她在这里绣舞衣、写诗笺、熬药汤。她在这里等过一个永远不会来的赦令,也在这里写下最后一道遗书,托付给唯一信得过的老宫女。
“这就是……先贵妃的冷宫?”蘅芜声音微颤。
蔺绍点头,目光扫过残破屋舍,嗓音低沉:“没人来过。我命人封了这里,谁都不许动。哪怕皇上要拆,我也挡下了。”
“为什么?”她问。
“因为……”他缓缓走入院中,指尖拂过窗棂上一道浅浅的刻痕.那是她曾用指甲刻下的“愿君安”三字,“她值得被记住。而不是被抹去。”
蘅芜鼻尖一酸,强忍泪水。
“你知道吗?”蔺绍忽然开口,“当年满朝都说她勾结外臣、意图谋逆,可她死前,只问了我一句话,蔺绍,你信我吗?’”
他转头看她,眼神如刀锋剜心:“我没回答。我不能回答。因为我若说信,我就活不到第二天。”
“所以你选择了沉默?”蘅芜轻声问。
“我选择了活着。”他声音沙哑,“只有活着,才能查清真相,才能替她守住最后一丝尊严。可我……对不起她。”
月光洒落,照得他侧脸如石刻般冷硬,却又藏不住眉宇间的痛楚。
蘅芜看着他,忽然明白,这个男人,十年来从未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