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姬昌的声音带着久经风霜的沙哑,尾音微微发颤:“若再忍让,我西岐恐难独善其身啊。”
案几上的青铜灯盏随着他的话语轻轻晃动,灯芯爆出细碎的火星。
西伯侯府的议事厅内,檀香袅袅升腾,在梁柱间缠绕成丝,可厅中气氛却凝重如淬了冰的玄铁。
姬昌身着素色锦袍,领口绣着细密的云纹,鬓边银丝在晨光中格外醒目,他枯瘦的手指有节奏地轻叩着案几上的羊皮地图,指腹因常年劳作而布满薄茧,目光如炬般死死盯着朝歌的方向。
坐在下首的吕尚抚着花白长须,青灰色衣袍上沾着些许尘土与草屑,显然刚从城外军营赶回。
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沉声道:“侯爷所言极是。如今八百诸侯暗流涌动,那帝辛失德早已天怒人怨。臣已在渭水沿岸操练甲士,粮草军械也备足三月之用,只待侯爷一声令下,便可挥师东进。”说罢将手中的竹简轻轻拍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两旁的老臣们纷纷颔首,议事厅内的空气仿佛都因这即将到来的风暴而震颤。
散宜生捋着花白胡须,眉头紧锁着感叹:“只是公子考至今杳无音讯,若是……”
话未说完便被姬昌挥手打断,老人眼中闪过刻骨的痛楚,喉结剧烈滚动了两下,却依旧强作镇定:“我儿吉人天相,定会平安归来。眼下要紧的是解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不能因私废公。”
就在此时,议事厅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木质回廊被踩得吱呀作响。
侍卫长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铠甲上的铜片叮当作响,腰间佩剑的剑穗甩得笔直,他单膝跪地,甲胄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启禀侯爷!城门口……城门口发现公子考的身影!他回来了!”
“什么?”姬昌猛地从席上站起,案几上的青铜酒爵被带倒,琥珀色的酒水泼洒在地图上,顺着河流的纹路晕开一小片深色痕迹。他苍老的身躯微微晃动,背脊佝偻如弓,若非身旁侍立的家仆眼疾手快上前搀扶,险些栽倒在地。
吕尚眼中精光一闪,率先起身,袍袖带起一阵风:“快!随侯爷迎上去!”
一群人快步穿过侯府的回廊,青石板路上留下匆匆的脚步声,惊起檐下栖息的燕子。
远远望见西岐城门下围拢着不少百姓,人头攒动如涌动的潮水,人群中传来阵阵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城墙。
姬昌拨开簇拥的侍卫,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襟,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终于看到那个熟悉又消瘦的身影。
姬考身着洗得发白的布衣,发髻有些散乱,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脸上带着风霜之色,颧骨微微凸起,却依旧挺直着脊梁,如一株饱经风霜的青松。
“考儿!”姬昌颤抖着呼喊,老泪瞬间模糊了视线,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
姬考听到父亲的声音,猛地转过身来,当看清人群中那熟悉的身影,泪水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他快步奔上前去跪倒在地,膝盖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父亲!孩儿不孝,让您牵挂了!”
父子相拥而泣的场面让周围的人无不动容,不少百姓悄悄抹着眼泪。
吕尚捋着胡须,眼中也泛起暖意,眼角的皱纹因微笑而加深。
姬发拨开人群挤到前面,粗布衣衫被扯得歪斜,一把扶起兄长,双手在他身上急促地上下打量:“兄长!你受苦了!我们都以为……”说到此处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喉结在脖颈间剧烈滚动。
姬考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掌心的厚茧蹭得姬发脖颈发痒,他目光转向身后,朗声说道:“此次能从朝歌虎口脱险,多亏了三位相助。”他侧身让出位置,露出身后的三人。
百姓都认得尤杉与姜玦二人,倒是还有一个身着素雅长裙的女子,裙角沾着泥土。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那位女子吸引,如聚光灯般定格在她身上。
她身姿窈窕,眉宇间带着几分疏离的傲气,眼神流转间竟有几分宫廷女子的雍容气度,举手投足间带着不自觉的优雅。
西岐素来民风淳朴,女子多是田间劳作的健朗模样,极少见到这般气质的女子,一时间议论声四起,如潮水般在城门下蔓延。
吕尚的目光在女子脸上停留片刻,原本舒展的眉头渐渐蹙起,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捻须的手指猛地一顿,长须从指缝间滑落。
他活了大半辈子,阅人无数,这女子虽刻意收敛锋芒,但眉宇间那股难以言说的气韵,绝非寻常人家所有,倒像是……他心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眼神顿时变得锐利起来,如鹰隼锁定猎物。
姬考语气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这位是……妲改姑娘。”
“妲改?”姬发听到这个姓氏,脸色骤然大变,如被泼了一盆冰水:“你姓妲?莫非与朝歌那位妖后有牵连?”
话音刚落,周围的议论声瞬间消失,空气仿佛凝固了。
尤杉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抱拳的动作带着风声,急声道:“侯爷、老先生,此事说来话长,都是误会!我们此次能顺利逃脱,全靠妲改从中相助,她为了救公子,甚至不惜得罪帝辛。之前在途中遇到的那些逃难妇女孩童,其实都是她的族人,因遭逢战乱而流离失所。”
“什么?”姬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利剑出鞘,眼中怒火熊熊,几乎要喷出火来:“如此说来,我们之前接济照料的,竟是妖女的族人?兄长,你怎能引狼入室!这要是传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我西岐!”
妲改闻言,原本平静的脸上泛起冷笑,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她上前一步,裙摆在地面划出轻微的声响,直视着姬发:“这位公子,说话还请三思。我妲改虽姓妲,但也是苏氏之女,行得正坐得端,敢问我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是害过百姓,还是乱过朝纲?”
“待在暴君身边,便是助纣为虐!”姬发寸步不让,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手背的青筋如蚯蚓般蠕动:“你身为宫中人,难道不知那暴君的暴行?不知比干丞相的惨状?为何不早日脱离那虎狼之地!”
“气笑我了。”妲改眼中闪过一丝悲凉,如秋水泛起涟漪,随即化为嘲讽:“天下人都道妲己祸国,可谁又见过真正的妲己?谁又知深宫之中,亦有身不由己之人?若我真是妖女,何必冒着性命之忧救公子考,又何必让族人颠沛流离,受尽苦楚?”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尾音微微发颤。
眼看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连周围的空气都仿佛结了冰。
吕尚连忙上前打圆场,袍袖一挥挡在两人中间:“好了好了,今日公子平安归来乃是天大的喜事,有什么话日后再从长计议。妲改姑娘既救了公子,便是西岐的贵客,先随我等回府歇息,有什么误会慢慢说清。”
姬昌也缓过神来,用袖口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强笑道:“对对,考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散宜生,快传令下去,今日西岐全城欢庆,摆祭祀,设宴席,与民同乐!”他的声音依旧带着哽咽,却难掩心中的喜悦。
消息如长了翅膀般传遍西岐,城中瞬间沸腾起来。
百姓们自发地在街道两旁摆上案几,献上家中最好的酒食,孩童们提着灯笼在巷弄间穿梭,欢笑声此起彼伏。
夕阳西下时,侯府门前的广场上已经燃起了熊熊篝火,火焰蹿起丈高,烤肉的香气混合着米酒的醇厚在空气中弥漫,馋得孩童们围着灶台直转。
祭祀仪式在宗庙前举行,青铜鼎中插着三炷高香,烟雾袅袅升腾。
姬昌亲自上香,苍老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列祖列宗在上,今日长子姬考自朝歌脱险归来,实乃祖宗庇佑,西岐之幸!愿上天垂怜,助我西岐匡扶正义,解救万民于水火……”
香烟缭绕中,他虔诚叩拜,额头轻触地面,周围的百姓纷纷跟着跪拜,香火的暖意驱散了夜的微凉。
宴会在欢声笑语中进行到深夜,篝火映照着每个人的笑脸,将影子投在墙壁上,忽大忽小地晃动。
姬昌端着酒爵,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又看了看身旁谈笑风生的姬考和姬发,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他忽然站起身,举起酒爵示意大家安静,喧闹声如潮水般退去。
“诸位乡亲,诸位同僚......”姬昌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微醺,却异常清晰,在夜空中远远传开:“今日双喜临门,除了考儿平安归来,老夫还有一件大事要宣布。”他顿了顿,目光如探照灯般转向人群中的一对青年男女:“小儿姬发与姜氏之女邑姜情投意合,老夫已与先生商定,待选好吉日之后便为二人举行婚礼,还望诸位届时前来观礼!”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浪几乎要冲破云霄。
姬发愣了一下,嘴巴微微张开,随即看到不远处的邑姜脸颊绯红,如染上朝霞,正含羞带怯地望着自己,顿时也红了脸,挠着头嘿嘿直笑,耳根红得能滴出血来。
邑姜身着浅绿罗裙,裙摆绣着精致的缠枝纹,在火光映照下更显得温婉动人,她悄悄朝姬发递了个眼色,眼中满是喜悦与羞涩。
吕尚抚着胡须哈哈大笑,笑声震得胡须都在抖动:“西伯侯英明!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郎才女貌,老臣便为小女先在此先谢过了!”
说罢举杯示意,众人纷纷效仿,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妲改站在人群边缘,指尖无意识地划着酒盏边缘,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又看了看远处岐山的轮廓,夜色中那道黑影如沉睡的巨兽。
她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有羡慕,有落寞,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尤杉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别多想,侯爷和老先生都是明事理的人,待他们了解真相,定会明白你的苦心。”
妲改轻轻点头,端起面前的米酒一饮而尽,酒液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在心底漾起一丝暖意,驱散了些许寒意。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不时溅起,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夜色渐深,西岐城的欢歌笑语却久久不散,如流淌的溪水般在城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