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墨,将靠山屯包裹得严严实实。
风从北沟老林的方向吹来,带着松针与腐叶的气息,掠过屋檐时发出低哑的呜咽,仿佛山神在暗中低语。
远处几声犬吠短促而警惕,像是被什么惊动了,又迅速沉寂下去。
赵铁柱输得连滚带爬,那只被林英随手扔在地上的小狼崽,最终还是被老族长用麻袋套了,命人连夜送去深山放生,嘴里还念叨着山神莫怪。
麻袋口扎紧时,小狼发出一声极细弱的呜咽,像是婴儿的抽泣,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旋即被夜风卷走。
这场惊心动魄的赌局,像一块巨石投进平静的池塘,激起的涟漪在村里每一户人家的土炕上、饭桌旁悄然扩散。
灶火将熄未熄,烟味混着饭菜的余香在屋内缭绕,人们压低声音议论着白天那一幕——林英空手从北沟老林抱出活狼崽,像从山神怀里抢了东西,既惊且惧。
林家灶房里,昏黄的油灯将两道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随火焰微微晃动。
油灯芯噼啪一响,溅出一点火星,陈默下意识眨了眨眼。
他手中的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每一条都清晰分明:入队资格、猎物分配、积分奖惩。
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账册,而是一套崭新的,足以颠覆靠山屯旧有格局的规则。
“张有财这次丢了这么大的脸,绝不会善罢甘休。”陈默停下笔,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虑,“他手里还握着生产队的公章和民兵队的枪支管理权。这两样,才是他真正的命根子。”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纸页边缘,粗糙的纤维刮过皮肤,留下细微的刺感。
林英正低头给林小弟掖好被角,粗布被面还带着灶火烘出的微温,指尖触到孩子额角时,感受到一丝潮热的呼吸。
闻言,她动作一顿,指尖微微收紧。
她当然知道,道德的大棒打不倒她,那接下来必然是权力的碾压。
她转身回到桌边,木凳在地面划出短促的摩擦声。
眸光在跳动的火苗下显得格外清亮,映着灯焰,像两簇不肯熄灭的星火。
“枪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想用规矩压我,我就给他立个更大的规矩。靠山屯的猎人,靠本事吃饭,不是靠他张有财的脸色吃饭。”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字字如钉,敲进陈默的耳中。
陈默看着她,看着这个白天还被千夫所指,此刻却冷静布局的女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
他见过的女子,或温婉,或泼辣,却从未有一个像林英这样,仿佛一柄藏于鞘中的利刃,于绝境中非但不折,反而愈发锋芒毕露。
“我支持你。”陈默郑重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账目和章程我来完善,保证让他挑不出一个字的毛病。”
林英点点头,心中划过一丝暖流,像寒潭深处悄然涌出的一股温泉,无声地熨帖了紧绷的神经。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玉坠,冰凉的玉石贴着肌肤,却在触碰的瞬间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温润。
心念微动,意识沉入那片神秘的空间,空间之内,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寒潭依旧雾气氤氲,水汽凝成细珠,浮在空中,触之微凉。
潭边的百亩良田上,之前种下的黄精幼苗已经抽出嫩绿的新芽,在蕴含着灵气的潭水滋养下,长势喜人,每一片叶子都泛着健康的油光,叶脉清晰如画,指尖拂过,能感受到那柔嫩中蕴含的蓬勃生机。
这才是她真正的底牌,是她敢于跟整个旧势力叫板的底气。
狩猎只是暂时的谋生手段,这片土地,才是她安身立命、改变一家人命运的根本。
她心念一动,几滴寒潭水珠凭空飞起,精准地洒落在几株略显孱弱的幼苗上。
水珠落地的瞬间,发出极轻的“嗒”声,像是露珠坠入深潭。
肉眼可见的,那几株幼苗的叶片舒展开来,绿意更浓,仿佛在无声地舒展筋骨。
窗外,夜更深了。
屋外的风渐渐止息,连虫鸣也归于沉寂,天地仿佛屏住了呼吸。
与林家的沉静不同,张有财的家里,气氛压抑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土墙斑驳,角落结着蛛网,油灯昏黄的光映在墙上,照出他扭曲的影子,像一头蹲伏的兽。
“废物!简直是废物!”张有财一脚踹翻了脚边的木凳,木凳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墙皮簌簌掉落。
他指着缩在墙角的赵铁柱,唾沫星子横飞,一股混着劣质烟草与隔夜酒气的酸腐味扑面而来,“让你去拿捏她,你倒好,把自己送上去让她踩!现在全村人都在看我的笑话!”
赵铁柱抱着头,脸色惨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痛。
今天在打谷场上的耻辱,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上。
他哆嗦着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林英那个弱女子,怎么就真能空手从北沟老林里抱出一只活狼崽?
那可是连男人都不敢轻易涉足的凶地!
林子深处,连风都带着血腥气,野兽的脚印层层叠叠,像通往地狱的阶梯。
“队长……我……我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妖法……”
“妖法?”张有财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凑近赵铁柱,眼神阴鸷如蛇,呼吸喷在对方脸上,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我不管她用的是妖法还是神法!我只知道,再让她这么下去,这靠山屯,就不是我张有财说了算了!”
他来回踱步,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鞋底碾过地上的碎草,发出沙沙的声响。
突然,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墙角那杆老猎枪上——枪身蒙尘,却依旧透着冷硬的杀气。
“她不是能耐吗?不是自诩猎户传人吗?”张有财冷笑一声,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股子阴森,“我倒要看看,没有了猎枪,她还怎么当这个‘头把猎手’!”
赵铁柱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恐:“队长,你的意思是……要收了她的枪?”
“什么叫她的枪?”张有财一瞪眼,厉声道,“那是她爹林大山的枪!林大山死了,枪就该归公!她一个黄毛丫头,还是个寡妇,凭什么持枪?这是违反规定的!以前没人追究,是看她家可怜,现在她既然这么能耐,那就按规矩办事!”
他一拳砸在桌上,震得油灯跳了一下,灯油洒出一点,滋啦一声灼烧起来,又被他粗暴地拍灭。
“明天一早,你就带人去。不止是她的,还有王猎户和孙老六的,都给我暂时收到队部保管!就说……就说县里要检查枪支,统一登记保养!”
张有财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脸上的狞笑愈发得意,“我倒要看看,没了枪的猎户,还算不算猎户!”
赵铁柱打了个寒颤——这一招,比当众羞辱她还要毒辣百倍!
这一夜,有人彻夜难眠,有人暗中谋划,有人在睡梦中还在回味白天的震撼。
孙老六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那堆积如山的猎物和那只温顺的狼崽。
他婆娘在旁边嘀咕:“你说明天要不要跟林英那丫头一道进山?她那运气,真是神了。”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却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孙老六没作声,只是睁着眼,望着黑漆漆的屋顶。
他是个务实的人,谁能带他打到更多猎物,让家里婆娘孩子吃上肉,谁就是老大。
至于什么风化不风化的,能当饭吃吗?
另一头,一直冷眼旁观的王猎户,坐在自家门槛上,就着月光,一遍遍擦拭着自己那杆老猎枪。
枪管冰凉,金属的寒意顺着掌心蔓延上来,但他毫不在意。
粗糙的手指抚过枪膛,动作轻柔得像在哄孩子入睡。
月光洒在枪身上,映出一道冷冽的银光,像一条蛰伏的蛇。
他望着林家方向,眼神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划破村庄的宁静。
林英盘膝坐在炕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一缕白雾。
意识从空间中退出,她的精神前所未有的清明,仿佛刚从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中醒来。
天边,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悄然浮现,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突然,一阵极轻微的、不同寻常的脚步声,从院外的小路上传来,不止一人,脚步沉重而刻意,踩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几乎是同一时刻,林英的眼睛倏地睁开,眸中寒光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