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光顺着血线疯狂涌入她体内,少年眼中的琥珀色一寸寸褪去。詹徽脸色骤变,鹤氅下翻出袖箭的刹那,江稚已抱着少年撞破栏杆跃入芙蓉渠。
暴雨中,她听见詹徽最后的声音:
“江稚!你疯了!没有母灯压制,人皮灯会反噬——”渠水冰冷,却比不上她腕间滚烫的血。少年在她怀里颤抖,终于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师姐……奉天殿的藻井……有火药……”
江稚仰头,看见西苑上空炸开一朵惨白的烟花。那是她三年前埋下的信号——今夜亥时,靖难旧部将血洗皇城。
而此刻,亥时正到。宫墙外,更鼓三声,如催命。
江稚立在御苑残雪之上,月华洗出她素白的脸。那朵惨白的烟花尚未散尽,碎光落在她眼里,像冰渣子扎进湖底。她抬手,指尖触到腰间那枚冰凉的虎符——三年前,她把另一半埋在西苑枯井,如今该有人掘出来了。
“郡主。”暗处有人低唤,声音压得极轻,却带着铁锈味。是沈砚,昔年锦衣卫镇抚使,靖难时为她挡过一箭,如今只剩一条胳膊。他臂弯里抱着一捆乌鞘长刀,刀柄缠着红绸,像一截截冻僵的舌头。
江稚没回头,只问:“皇城内卫换防的时辰,可算准了?”
“戌末亥初,一刻不差。”沈砚用牙咬开刀鞘,露出一线雪亮,“玄武门守将赵瀛,是咱们的人。”
话音未落,远处忽起一阵闷雷。不是雷,是铁蹄踏碎御街青砖的声音。江稚眯眼,看见西苑方向腾起第二朵烟花,这回是猩红的,像一泡呕在夜幕上的血。那是提前动手的讯号——有人背叛了她。
“穆王。”她轻声吐出两个字,舌尖尝到铁腥。三年前,穆王跪在奉天殿前,说愿为她兄长殉葬,如今却想抢在她前头摘桃子。
沈砚的独臂骤然绷紧:“要改令?”
江稚摇头,从袖中摸出一支骨笛。笛身刻满细小牙印,是她兄长临终前咬的。她将笛子抵在唇边,吹出一声短促的、像幼兽断气的音。几乎是同时,御苑东南角的梅林里掠出十余道黑影,皆着夜行衣,背缚劲弩,悄无声息地钉在她身后。
“去东华门。”她转身,大氅扬起一角,露出里头素白的孝服,“告诉赵瀛,若半柱香内不开门,就让他用脖子来见我。”
队伍疾行如鬼魅。路过太液池时,江稚忽然止步——池心冰面上,孤零零漂着一盏莲灯,灯芯竟未熄。她认得那灯,是兄长生辰时她亲手放的,灯罩里本该藏着她的生辰八字,如今却被人换成了血书。
沈砚俯身捞起灯,展开那截人皮,脸色骤变:“是……世子的笔迹。”
人皮上只有七个字,用焦黑的血写成:
“阿稚,别信任何人。”
风从冰缝里钻出来,吹得灯火乱颤。江稚盯着那几个字,忽然笑了一声,笑声像冰棱子掉进瓷碗。她抬手,将莲灯连人皮一并按进冰窟窿里,看着它们沉下去,被暗流绞成碎屑。
“郡主?”沈砚喉结滚动。
“兄长若活着,”江稚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三年前就该来见我。”她解下大氅,露出里头贴身穿着的软甲,甲片细如鱼鳞,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如今,我只信死人。”
亥时一刻,东华门箭楼上,赵瀛的刀已经卷了刃。他望着城下黑压压的靖难旧部,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江稚也是这般站在尸山血海上,用同一柄刀割下他副将的头颅,然后对他说:“你欠我一条命,现在该还了。”
此刻,江稚的笛音穿过风,穿过血,穿过他耳中轰鸣的战鼓,轻轻落在他刀尖上。赵瀛深吸一口气,挥刀斩断了吊桥铁索。
城门洞开的瞬间,江稚看见兄长站在甬道尽头,白衣染血,手里提着穆王的人头。他朝她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先吐出一口黑雾——那雾凝成一张女人的脸,眉心一点朱砂,笑得像哭。
“阿稚,”那女人说,“你终于来了。”
江稚认出那是她母亲,死在靖难之役第一天的母亲。她忽然明白,今夜血洗的从来不是皇城,而是她自己的记忆。笛音骤断。
江稚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软甲上,像一串串细小的红铃。甬道里的“兄长”仍提着穆王的人头向她走来,头颅的断口处滴着新鲜的血,一路蜿蜒,竟在冰面上烫出细小的孔洞。那血太烫,烫得像是刚从活人腔子里迸出来的。
沈砚的弩箭已上弦,独臂绷成一张拉满的弓:“郡主,是傀儡。”
江稚没动。她看见“兄长”的右手——那只手缺了一截小指,断面整齐,是她当年亲手所斩。她记得清楚,靖难兵败那夜,兄长把虎符塞进她怀里,说:“阿稚,你活下去,替我活。”随后他转身迎向追兵,再没回头。那截小指,是她怕他死后被认出身份,才剁下来埋进梅树根下的。
如今,这截断指竟完完整整地长回去了。
“不是傀儡。”江稚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是‘回魂’。”
母亲的脸在黑雾里扭曲,朱砂痣越发鲜艳,像一粒将爆未爆的火星:“稚儿,你忘了,靖难那日,你亲手把娘推进了太液池。”
江稚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确实忘了——或者说,她以为忘了。那年她十四岁,母亲抱着她逃至池边,追兵的火把映得水面通红。母亲突然把她按进水里,笑着说:“稚儿,闭气。”然后自己转身扑向追兵,像只扑火的蛾。她记得自己浮上水面时,只看见母亲最后一截衣角沉下去,像一片被风撕碎的云。
可如今,母亲却说,是她推的。
“你撒谎。”江稚的齿间迸出三个字。
黑雾里的母亲笑得前仰后合,雾身散开又聚拢,竟显出兄长少年时的轮廓:“阿稚,你从来只记得自己想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