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城的秋雨是极少的。自立秋日起,知府令学官在衙门庭院内将梧桐树植于殿下,等过了那几日繁盛的雨季,梧桐叶簌簌掉落,满城便有伢子收了落叶,寓意丰收满堂。剪些花样戴于发髻,满城叫卖楸叶。妇人寻了好日头,便会驻足摊前,争相买之。
自知府茶宴上惊鸿一现的‘双色凝香’,一时风靡整个卫城贵眷圈。加之茶农这几日,如约将泉水送至清欢茶坊,这‘双色凝香’的口感一时竟臻至味,清冽的口感,馥郁的奇香,即便是买了楸叶的妇人,也要携着孩童,在清欢茶坊等上好一阵。
至此,清欢茶坊的门槛,几乎要被各府遣来的管事、丫鬟踏平了。就连通判夫人想啜上一口,也要使唤丫头候着。
不过,知府千金沈知微是个例外。每日二楼都备有她的雅座,其他无论是多么显贵的家眷,都要提前几日预定。
每年农历金秋七月,卫城各家各户都会准备燃灯节。寻常人家置办些祭奠之物,拜了祖先,晚上去卫湖畔,和着众人将万盏明灯,放于湖面。顷刻之间,临着黑夜湖面灿如繁星,美不胜收。
大户人家却有另外的安排,通常他们会在自家的别院,宴请家族亲友,一起定好时辰,祭奠先祖或祠堂跪拜。而后大摆别致宴席,邀约自家小湖吟诵诗词,送放水灯。
这几日,清欢茶坊门前满是喧阗之声。
“唐掌柜!我家夫人要十罐‘双色凝香’,府上要办燃灯宴席,夫人点名要这个!”
“我家老夫人发话了,先定上半个月的量!银子好说!”
“还有那‘沁香酥饼’,一并预定二十提!”
柜台的林傅盛,额头浸出汗珠,手下不停在摆算竹筹棍子,边记录账本,边收着银钱。
唐清欢忙着调度着伙计们装罐、打包。茶坊里弥漫着浓郁的茶香,混着鲜制的酥饼,一派喧腾鼎盛。
夕阳的余辉为二楼窗棂,镀上一层金纱。沈知微还未离去,唐清欢抹着余汗上了二楼。
“知微妹妹今日未走,是否想与我品啜茶味?”
“哼——我是又给你想出赚钱妙法!想听吗?”
唐清欢瞧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赶紧上前,撑着手肘,做出专心请教的姿态。
“你瞧!这‘双色凝香’甚是受欢迎,特别是贵族女眷。她们平日不是去书院学习,便是学了一些礼教、刺绣等等。”
“你何不将你的巧思,传授于他们,积些口碑。收些门徒,又得些银钱,一箭双雕,岂不完美?”
“这......”
沈知微瞧出她怕秘法泄露的疑虑,又微微露了笑意,舒声道:“你不用疑虑,只教技术方法,不教核心材料制作。到时候,就如你饼子馅料一样,还得在你这里购买了去。”
“这方法极好,你这锦囊妙计,我该如何谢你?”
沈知微调皮的扬起下颌,寻思片刻:“我第一个报名,每日供我茶饮即可。”
唐清欢不假思索,一口应下,又笑道:“学习的时候,还怕喝不够?”
“我说的是,你亲自每日给我弄一杯,我如此顾你,怎么觉得不值?”
唐清欢一脸笑意,将手搭在她肩上,惬意道:“怎么会?我求之不得!”
“那说定了!等下我们去卫湖畔看灯会?”
唐清欢转头撇了一眼楼下的林傅盛,正在卖力核对今日营收,手却微微颤抖。
“今日不可?”
“为何?又想与你相公回家腻歪?”
“前日上山,他为了救我,双手被勒出血,现在还未好!”
说罢,沈知微也瞥了一眼,林傅盛时不时手在颤抖。
“行吧!这郎情妾意,我就知趣的离开咯!”
茶坊关了门,唐清欢在隔壁烧腊店,买了些拌菜,与林傅盛缓缓往家走。
一路上,林傅盛一直未说话,唐清欢侧脸瞧见他额头的汗珠。夜晚的秋风,瑟瑟吹着凉意。
“痛吗?”
过了半响,才听见他道:“呃——不疼.......”
她一把托起他的手掌,见白色的布带渗出血渍。
“你这好似灌脓了.......”
“没事,今日微微忙碌,与汗水混合,又被这白带缠得密不透风.........”
见她一脸焦虑,故意转移话题:“对了,我瞧沈小姐今日为何傍晚才离去?”
唐清欢稍稍放松,提了兴趣道,将今日沈知微的建议告知。
“这个主意甚好,不行!我们赶紧回去,好好谋划.......”
她瞧出他故作镇定的话语,叹了口气:“那也得将你手伤治好,否则明日以后你就在家候着!”
唐清欢不等他再做辩驳,提着烧腊向陈氏医馆走去。
戌时一刻,林傅盛裹着陈郎中新换的白布带,轻轻敲响了唐清欢房门。
“进来吧!”
林傅盛缓缓推开房门,见她抬着下颌,点着木榻方向,会意地走了过去,见她还盯着木榻。顿时明白,是让他躺着。
“这么晚了,还未睡?手不痛?”
“你傍晚不是说,开设双色茶学坊吗?”
“行啊!名字都替我想好了?”
“你的事,事事都刻在我心尖上。”
“废话少说,我不是白日里,向你抛些媚眼绣帕,嚷着要做你妾室的小姑娘。”
林傅盛瞧她这么说,噗呲笑出声,又憋了回去:“看你吃醋我挺开心的。不过,我知道你不会承认,放心!我这颗心在这里,关上就只有一人影子,她叫唐清欢。”
她听罢,提手撩起枕头扔了过去,又露出一脸不屑。
“好了,给你说正事。”
“今日我望见门外街角,有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后来我拉着龙团询问,他说那是李斯风堂弟李三的小厮。”
唐清欢微露惊讶,追问道:“李斯风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官府拿了去,他留下的烂摊子,这么快就有人迫不及待想扛起来?”
“话不能这么说!至少李家在这卫城,根深背后是贵人相助,你忘了,那日通判大人为何放过他?”
唐清欢颔首点头:“不过听闻,他得罪了这位贵人。前面陈大郎来信,让我提防这李斯风,他云京的生意差点被他搅黄,我才算计他入坑。”
林傅盛不知何时,已然坐到唐清欢床边,精神十足道:“没事!有我在,只是你多些心眼子。”等他说完,已是一副怒目盯着他。
三日后,唐清欢的门前,摆着‘双色茶学坊’广纳巧手学徒的崭新木牌。
消息一出,前来报名的贵家女子络绎不绝。
唐清欢亲自把关,问得仔细,也将其中的苦累一一说明。此时,跟前来了一名妙龄少女上前递了名帖,松烟在清欢耳畔说了几句。
她眼皮都没抬,只轻轻一句:“李家的,不收。”
那女子脸上的笑瞬间冻僵,灰溜溜地挤出人群。
不日,唐清欢就集齐学徒,和着知府千金,将这‘双色茶学坊’搞得有声有色。连着几日,后院的炉火片刻未停,正是她们高兴时。负责采买的小伙计杨大福,跑得气喘吁吁,脸色发白,一头撞进后院。
“掌柜的!不好了.......”
唐清欢冷声道:“天大的事,也得好生说话。先歇一歇,我们出去说.........”
唐清欢向沈知微使了眼神,示意让她先稳住,又吩咐门外的茗酥进来继续指导。
杨大福倚在前厅的门框边,顿了片刻,又道:“龙吟山.....茶农说今日起送不了水了!”
她怔了一刻,询问道:“为何?”
杨大福抹了把汗,又气又急:“是李三!李斯风那个堂弟!”
“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串通了山脚下管事的几个牙侩,把龙吟山泉眼附近能取水的口子全给占了!说是.......”
“说是什么?快说!”
“说是他们李家包圆了!我和这茶农去了几趟,都被硬生生挡回来,还差点挨了棍子!现在灶上存的泉水,顶多再撑两天!”杨大福急得额头直冒汗。
唐清欢的心猛地一沉。没有龙吟山泉的水,双色凝香便失了魂,他李三这是要釜底抽薪。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
沈知微见唐清欢许久未入内,从内院赶紧上前,瞧着她紧闭双眼,追问道:“你怎么了?”
唐清欢徐徐睁眼,将她拉入靠门边的茶座上,急切说道:“知微,这李三是想断‘双色凝香’的活路。”
“李三?”沈知微柳眉倒竖,“那个獐头鼠目的东西?他敢!”
“他勾结牙侩,把龙吟山泉眼取水的口子都占了。”
唐清欢舒缓片刻,将事情原委道来。末了,看着沈知微因愤怒而微微发红的脸颊。
唐清欢接着说:“没有龙吟山泉,双色凝香味就差了一成。便不复存在。卫城城好水虽多,但龙吟山泉配得上这凝露的精魂。我需要一道‘护身符’。”
“护身符?”沈知微一时没反应过来。
“一份由知府大人亲自签署的‘卫城山泉专用于茶公凭’。”
沈知微面露疑色,嘟囔道:“只是......爹爹这几日脸色沉得像块铁,连我提一句‘双色凝香’都要挨训......”
唐清欢依然目光清亮,坚定说道,“清欢茶坊愿每月特供知府......百罐‘双色凝香’。你有这由头,应该你爹会应允。”
沈知微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百罐!这数目让她心头猛地一跳,她太清楚这凝露如今在卫城女眷心中的分量。虽然父亲嘴上严厉不准,但母亲和几位姨娘私下对这茶饮的偏爱........这每月百罐,足以让知府家眷在各个女眷交际圈里,稳稳占据令人艳羡的位置。
“你.......你等着!”沈知微猛地站起身,裙裾带翻了旁边的茶盏。
“我这就去找爹爹!”话音刚落,侍女忙唤来车辆,匆匆离去。
差不多两柱香,沈知微手里紧紧捏着一张盖了鲜红大印的公文纸,出现在唐清欢面前。
唐清欢和着林傅盛、茶坊伙计一拥而上。
只听见沈知微道:“清欢!爹爹签了!哼——这下看那李三还怎么嚣张!”
“多谢。”唐清欢对沈知微道。
这边唐清欢刚拿到知府的特许公凭,李三的动作比预想的更快、更狠。
次日清晨,几个气势汹汹的衙役便闯进了茶坊。
为首的黑脸班头抖开一张盖着卫城通判府印鉴的拘票,厉声道:“唐清欢!有人告你强夺水源,扰乱商事!跟我们走一趟府衙,通判大人亲审!”
茶坊里瞬间死寂.......
正在分装茶露的伙计惊得停下了手,唐清欢闻言,只是缓缓直起身,拍了拍沾在衣襟上的碎屑,丝毫不慌乱,她扫了一眼那张拘票。
“知道了。”
“容我换身见官的衣裳。”她转身回房,片刻后出来,已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她在林傅盛身边,低声说道:“随我一路。”林傅盛默然跟上。
通判府衙的公堂,威严肃穆。
通判大人今日身着青色官袍,端坐公案之上,面沉如水。两侧衙役手持水火棍,目不斜视。堂下,李三早已候在那里。他今日特意穿了身崭新的绸衫,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得意与怨毒的潮红,看到唐清欢进来,他嘴角勾起一抹狞笑,眼神如淬毒的钩子。
“啪!”惊堂木一声脆响,震得堂上浮尘似乎都颤了颤。
“下跪何人?所告何事?”通判大人的声音威压回荡。
李三立刻扑通跪倒,悲愤道:“青天大老爷!小人李三,状告清欢茶坊掌柜唐清欢!她仗着几分茶艺,横行霸道,竟强夺小人合法租赁的龙吟山山泉眼!断我李氏茶坊活路!请大老爷为小人做主啊!”
李三说罢,双手高高举起一卷文书,“此乃小人与原主亲签的山泉租赁契书,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唐清欢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唆使茶农强占水源!此等行径,天理难容!”
通判大人的目光转向唐清欢,带着审视:“唐清欢,李三告你强夺其租赁水源,你有何话说?”
唐清欢依礼跪下,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道:“回大人,民女唐清欢,从未强夺他人水源。民女所有,乃是知府大人签署用印的‘卫城山泉专用于茶特许公凭’。”她同样双手奉上那份墨迹鲜亮的公文。
衙役将两份文书呈上公案。知府拿起李三那份,目光扫过,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那是一份私人间的租赁契约,落款处确有两个名字和一个模糊不清的指印,纸张泛黄,字迹潦草。他又拿起唐清欢那份,崭新的公文纸,端正的书写,下方是知府沈大人亲手签下的名字和那方代表着卫城府衙权力的鲜红大印。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李三却像是抓住了天大的把柄,指着唐清欢的公凭,带着嘲讽道:“大人明鉴!她这凭引,不过是昨日才匆匆弄到手的空文!而我李家,租赁此泉已有数月之久!她这是明火执仗的抢夺!欺压我等良善商民!大人,此风断不可长啊!”他顿然声泪俱下。
堂下围观的百姓开始窃窃私语,嗡嗡声四起。
知府的脸色更沉了几分,手指在公凭上敲了敲,正要开口。
就在这时,唐清欢侧后方的林傅盛,忽然向前一步,他对着公案后的通判大人抱拳行了一礼。
“大人,可否容在下,一观李三那份所谓‘铁证’?”
通判颔首点头,衙役将李三那份契约递到林傅盛手中。
李三被他那冷静的目光看得莫名发虚,嚷道:“看!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林傅盛没有理会李三的聒噪,冷冷说道。
“大人!此契,无效!”
“依据《大盛律令》:‘凡是请求使用那些池塘、山林沼泽、园林等,属于公共和私人共同享有利益的地方,都不能私自进行买卖、转租或佃租。’”
他语速平稳,又继续道:“李三所持,乃私下转租契约!其所称之‘原主’,不过是从官府请射得此泉眼取水权之人。依律,‘请射权’乃官府特许,严禁私下转卖、转租!此契未经官府验印背书,于法何据?”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脸色煞白的李三,继续朗声道:“《大盛律令》其中还有一条:‘凡是官府所有的荒田、池塘沼泽、山林........许百姓申请开垦,并将其作为永久拥有’请射所得,乃为‘永业’之基,其权属变更,必经官衙勘验、批红、用印,方具效力!此契上既无官府勘验批红,更无府衙印鉴,不过一纸私相授受的废契!岂能对抗官府明发特许之公凭?”
林傅盛字字清晰,引用的律法条文精准无比。
李三见闻,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花了重金,费尽心机买来的东西,竟然是......一张废纸?
通判大人缓缓伸出手,拿起惊堂木。
啪——!
厉声道:“人证物证,律法昭彰!”
“李三!你所持私契,于法无据,实属妄告!诬告良商,扰乱商事,更兼有串通牙侩、垄断水源、意图压价之嫌!数罪并罚,依律仗责六十,赔偿唐清欢诬告罪五两银子,不得再汲取龙吟山山泉,并在自家铺前,贴上向唐清欢致歉告示.......”
知府的声音清晰地宣判着对李三的惩处,但唐清欢已听得不甚真切。她缓缓侧过头,目光落在身旁站得笔直的林傅盛身上。
他脸颊的线条冷峻如削,方才引律驳斥时,那股子神采飞扬的劲儿,才真叫人心折。可此刻他又沉默下来,唐清欢心底倒盼着他能一直像刚才那样才好。
此时,她耳畔又传来阵阵灼热,片刻之后,一行金色的字迹清晰地浮现:
【击退祸害,护持声誉,功德值+20】。
知府一声令下,命衙役将瘫软如泥的李三拖拽下去。李三这处垄断陷害,却被唐清欢反击而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