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之……”苏棠宁将头缓缓沉入温水中,热水漫过口鼻,带来短暂的窒息感,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这一世,不是你主动厌弃我,是我,要让你求着厌弃我!”
泡完澡,苏棠宁屏退了所有下人。
她穿着素白的寝衣,坐在梳妆台前。
妆台上,没有那些华贵的珠翠,只孤零零地放着一个不起眼的乌木小匣子。
她打开匣子,里面并非胭脂水粉,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小叠银票,还有一小袋黄澄澄的金瓜子。
这是她出嫁时压箱底的体己,还有这一个月在侯府,想方设法从份例里一点点积攒下来的“活命钱”。
和离之后呢?
苏家自然是她的归处。
祖母的庇护是她最大的底气。
但苏棠宁的目光掠过那些金银,眼神变得更深、更远。
她不会再做依附他人的娇花,她要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招婿。
找一个身家清白且老实本分的男人入赘苏家。
延续苏家香火,陪伴祖母终老。而她,将是苏家真正的主母,再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再不必忍受任何人的冷落与刁难。
打定了主意,苏棠宁便心情愉悦地上床睡觉。
……
翌日一早。
苏棠宁将自己整个儿裹在丝棉被里,只有半个脑袋露出来,乌发铺满了凉枕,带着清淡的木樨香。
她闭着眼,睫毛却在烛影里颤得厉害。
绣着缠枝莲的松软被子,此刻箍得她微微窒息。
可她却像落水的人捞住浮木,用尽力气又往怀里紧了紧。
她不敢睁眼。
梦里的甜腻味道,仿佛还在舌尖上打转,丝丝缕缕,挥之不去。
糖蒸酥酪。
羊奶里蒸得嫩滑,再淋上剔透的琥珀色枫糖浆,撒几粒糖渍金桂,甜得能齁死人。
她昨晚怎么可能梦见这个?
梦见裴砚之那个家伙?
梦里裴砚之的那双手,指节修长,递过一小盏甜得发腻的糖蒸酥酪。
她竟也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吃。
抬眼看他,他眉眼低垂着,眼神温软得像初融的春水,唇边噙着一点笑。
他还伸手,替她擦去唇角的糖渍。
温热的指腹擦过嘴角的触感,烫得她心尖猛地一缩。
荒唐!
苏棠宁在被子底下死命攥紧了拳,指甲狠狠掐进掌心。
她怎么可能梦见裴砚之!
更可怕的是……
她甚至看见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在身前爬,咿咿呀呀,白白胖胖,圆乎乎的像刚出锅的糯米团子!
一个扑在她裙边,一个冲他伸出小手,分别喊着爹娘。
如今回想起来,顿时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夫人醒了?”帘子轻动,丫鬟春喜端着一盆温水进来,瞧见床上人影动了,“夫人夜里翻身,梦里都笑出声儿了呢,想是回来住着,心里安稳。”
梦里笑出声?
苏棠宁像是被滚油泼中,浑身猛地一弹。
她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赤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
“胡说!”苏棠宁厉声呵斥,脸色僵白。
“我都做噩梦了,怎么会笑!我恨不得……”
恨不得什么?
剜了他?杀了他?
不。这都太轻了。
她剧烈喘息着,胸脯急促起伏,目光扫过这间阔别许久的闺房。
窗纱上糊的是她当年爱不释手的缠枝蝶恋花样子,如今看着,只觉那些双双对对的影儿都扎眼无比。
梳妆台上那面磨得光亮的水银镜,映出她此刻披头散发的狼狈模样。
前几世,祖母一直劝阻她,不要嫁入昭平侯府。
她偏不信。被那张冷冰冰的皮相迷住了心窍,梗着脖子跳了进去。
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心口又冷又痛。
春喜被她这副模样骇得呆在原地,手足无措:“夫人……”
苏棠宁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里面已淬了冰碴子。
“备车。”她听见自己声音冷硬得像块石头,“去佑康茶楼。”
……
“啪!”
醒木重重拍下,脆生生的响,盖过了清晨鼎沸的人声。
佑康茶楼大堂里挤得满满当当。
跑堂提着巨大的黄铜水壶在桌腿间灵活穿梭,水柱注入青瓷茶碗,白汽蒸腾。
茶博士捧着装满了五香豆、南瓜子的草编小筐,一桌一桌地叫卖。
脂粉香、水烟丝的呛人味儿、热食刚出锅的油腻香气,混合着嗡嗡的人声,闷热嘈杂得如同掀开了盖的蒸笼。
苏棠宁坐在角落一副僻静的茶座里,面前一盏雨前龙井凉透了也没动过一口。
她只戴了一顶垂纱帷帽,薄纱轻晃,遮住了大半张脸。
眼睛却透过纱帘,一瞬不瞬地钉在靠墙那一方小小的说书台上。
更确切地说,是钉在台子左上方,二楼临着栏杆被一道精致珠帘半掩着的一个位置上。
帘子挂得恰到好处,隐约可见里面似乎坐着几个人影。
当中一个,身形端正,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套釉色温润的天青茶具。
一道杏黄色的丝绦,末端悬着一枚玉质润泽的玉佩穗子,随着帘内人轻轻晃动茶盏的动作,那流苏也跟着一下下荡着。
苏棠宁攥着裙摆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醒木声落,满堂的嘈杂像是被劈了一刀,瞬间静了七八分。
台上头发花白的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又带着沧桑的穿透力,响彻整个厅堂:
“列位看官请了!今儿个咱不说开国太祖威震八方,也不说边关英雄浴血疆场!小老儿厚着脸皮,给诸位沏上一盏滚烫的人心狗肺茶,说一出新鲜热乎的——《状元负心录》!”
好家伙!“人心狗肺茶”!这名字就带着一股血腥味!
大堂里的嗡嗡议论声又高了几分,带着兴奋和好奇。
“话说京城里头,有一位世家小姐,生得是花容月貌,性情更是端方纯善,闺中贤名远播。谁家娶了这样的媳妇儿,那真是祖上冒了青烟!”
“可偏偏呀,天上掉下来个祸根,偏叫她遇上了一个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伪君子!”
“这伪君子,出身倒是不俗,可心思全不在正道!瞧上了小姐的家财万贯,仗着那张糊弄鬼的俊脸蛋儿,甜言蜜语骗得小姐死心塌地。
小姐家里原有个明白老祖母,千万劝告那是个火坑,跳不得!可小姐年轻啊,被那虚情假意迷晕了头,昏了心,执意嫁了过去!可结果呢?”
醒木“啪”又一拍,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满堂静得落针可闻,茶客们都支着耳朵,竖着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