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曰:
辛未冬月,沪上寒云密布。交易所前梧桐枝枯,如鬼爪伸向天;股市本如平湖,连日涨势喜人,众人皆谓“牛途无尽”,街头巷尾谈股色变,贩夫走卒亦言“K线”“均线”,如疯魔附身。陈萱以申江电子一战成名,声名如日中天,求带笔者络绎不绝,茶馆门槛被踏破,连隔壁弄堂接生婆王婶,亦将攒十年“压箱底钱”取出,托付萱买入科技股,谓“给孙子攒出国留学费”。
未料“黑天鹅”自天而降——某国突发金融制裁,严禁芯片出口我国,如惊雷炸响,震得市场魂飞魄散。制裁消息于深夜公布,次日开盘即千股跌停,申江电子首当其冲,卖单如暴雪封门,跌停板上封单逾千万股,三日跌幅超七成,股价从二十五元跌至七元,如高楼倾塌,转瞬为废墟。更祸不单行,银行拆借利率骤升,资金链断裂者众,连带纺织、港口等关联股亦遭波及,如多米诺骨牌,一倒俱倒。
初时众人尚抱侥幸,曰:“政策会救市,如久旱逢甘霖。”萱观盘面,量能如决堤洪水,政策利好尚未出台,技术面“断头铡”形态已成,各均线呈“死亡交叉”,知大势已去,叹曰:“黑天鹅非祥瑞,乃猛兽,一旦现身,玉石俱焚。”欲止损时,跌停板上早已无路可逃,如困兽入牢笼,徒唤奈何。
昔日盈利一朝尽吐,本金亦亏蚀过半:赵姐不仅冰箱款亏空,还欠菜场王阿婆三十块菜钱,王阿婆堵其家门口骂半日;周阿叔新船马达钱化为乌有,船老大催柴油钱时,揭其“前年欠三桶油钱”老底;张老伯孙子“苹果机”成泡影,连预备冬衣钱也亏,祖孙俩穿薄棉袄发抖;接生婆王婶更惨,十年积蓄亏剩零头,坐弄堂口哭骂“小陈骗子”,引得一群孩童围观;最甚者为借高利贷加仓王老板,一日白头,在交易所门口恸哭,谓“家破人亡矣”,其妻将嫁妆首饰当尽,仍凑不齐利息。
小圈子如散沙,昔日称兄道弟者,今则互相指责:赵姐怨周阿叔“当初撺掇吾加仓”,周阿叔恨张老伯“说政策不会不管”,张老伯叹王婶“贪心不足”,终皆归罪于萱,谓“若非她名气太盛,吾等怎会轻信”。茶馆再无欢声笑语,唯余唉声叹气,或拍桌骂娘,茶碗摔碎数只,老板欲哭无泪,谓“生意没法做了”。
萱虽早有警觉,每劝“见好就收,分散投资”,然众人如饮醇酒,早已昏头,更有甚者私改其言,谓“小陈说此股能涨到五十”。风暴既至,萱夜不能寐,复盘曰:“吾知风险如影随形,却轻其突发性;知分散投资之要,却未能阻众人孤注一掷。”自责如鞭,日夜抽打,昔日“股神”光环褪尽,只剩满身疲惫与愧疚,如锦衣染泥,狼狈不堪。
记曰:
十二月寒风刮得弄堂电线“呜呜”响,像哭丧。陈萱刚从交易所回来,手指冻得通红,帆布包上的拉链都拉不开——里面装着的交割单,墨迹被泪水洇得模糊,申江电子的最新价格栏,数字“7.2”刺得人眼疼。刚进弄堂,就见赵姐叉着腰站在风口,头巾被风吹得蒙住脸,见了她就扯下来,露出冻得发紫的脸:“小陈!侬看看!吾那冰箱钱全没了!还倒欠菜场王阿婆三十块!前儿她堵着吾骂‘骗吃骗喝’,吾脸都被丢尽了!侬不是说申江电子稳当吗?订单排到明年,怎么说垮就垮?”
陈萱嘴唇哆嗦,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赵姐,是突发制裁,谁也没料到……”
“没料到?”赵姐越说越气,捡起地上的枯树枝就往墙上砸,树皮溅得满地都是,“吾跟侬说过吾男人不同意!是侬说‘芯片是刚需,外国人离不得’!现在好了,西北风都没得喝!吾家囡囡盼冰箱盼了三年,就等这钱买呢!”
周阿叔拎着空渔网从旁边经过,渔网破了个大洞,是他昨晚气急败坏扯的,网绳还缠在手腕上:“吾那马达钱也没了,船老大今早来催柴油钱,说再拖就卸吾的船板!侬给句准话,这股还能涨回来吗?哪怕涨到十五块,吾保本就走!”
“涨回来?”赵姐冷笑,嘴角沾着点唾沫星子,“报纸说外国不让卖芯片给他们了,工厂下周就停工,涨回来?做梦!吾看侬就是被胜利冲昏头,忘了自己姓啥!”
正吵着,张老伯拄着拐杖来了,眼镜片裂了道缝,是今早摔在结冰的台阶上磕的,用胶布粘着:“小陈,吾不怪侬,只怪自己贪心。可吾那孙子的学费钱……他盼着学电脑盼了半年,说长大了要造芯片,现在……”话没说完,老泪就滚下来,滴在拐杖头的铜箍上,“连买本《计算机入门》的钱都没了……”
陈萱喉咙发紧,从包里掏出仅剩的五十块钱,是她这个月工资,纸币边角都磨圆了:“张老伯,这点钱您先拿着,不够吾再去图书馆兼职翻译,稿费下来就给您送过去。”钱刚递过去,就被赵姐一把抢过,指节捏得发白:“凭啥给他?吾欠的菜钱还没还!王阿婆说再不还钱,就去厂里找工会评理!”两人争抢起来,五十块钱“嘶啦”一声被撕成两半,像面破碎的镜子,飘落在结冰的地上。
这时刘会计跑过来,算盘珠子少了两颗,是她急得摔在柜台上崩掉的,线绳松松垮垮吊着:“不好了!弄堂口的李裁缝被他小舅子堵在布店门口打呢!就因为他把准备给儿子结婚的钱全投了申江电子,现在婚期将近,女方要退婚!”众人赶到布店,只见李裁缝被按在缝纫机上,嘴角淌血,布料散落一地,他小舅子跺着脚骂:“当初就劝你别信那个‘股神’丫头!你偏不听!现在钱没了,我姐的脸往哪搁!”李裁缝老婆坐在地上哭,手里还攥着块红布料,是给新人做被面的:“小陈啊小陈,你害死我们了……”
“吾没让他全投!”陈萱急得辩解,声音都劈了,“吾说过‘鸡蛋别放一个篮子’,他自己贪心……”
“不是你是谁?”李裁缝小舅子挣开拉架的人,冲过来指着陈萱鼻子,“前阵子你在茶馆说‘申江电子是钻石,越捂越亮’,街坊邻居谁没听见?现在钻石变石头,你赔我们钱!”周围人越聚越多,有买过股的,也有看热闹的,指指点点:“就是她,前阵子还当‘股神’呢,穿得光鲜亮丽,现在害人家破人亡!”“听说她自己赚了不少,把我们当垫背的!”“这种女人就该抓去游街!”
混乱中,接生婆王婶拄着根洗衣杵挤进来,杵头还沾着肥皂沫,她刚从河边洗衣服回来:“吾的十年血汗钱啊!孙子出国留学的梦全碎了!小陈,你今天不给个说法,吾就死在你家门口!”她说着就往陈萱身上撞,被旁边的周阿叔拉住,洗衣杵“哐当”掉在地上,滚到陈萱脚边。
陈萱抱着头蹲在地上,寒风灌进领口,冷得像冰碴子往骨头里钻。忽然有人喊“警察来了”,人群才骂骂咧咧散开。她回到家,母亲正坐在煤炉旁抹泪,手里攥着张揉皱的厂报,上面有篇批评“盲目投资”的文章,没点名但意思明显。“厂里都传遍了,”母亲哽咽着,往炉子里添了块煤,“张师傅的老婆说你‘心术不正,专骗熟人钱’,工会主席下午来电话,说明天让你去办公室谈话。”父亲蹲在墙角抽烟,烟蒂堆了一地,烟灰落在补丁裤子上也没拍:“早跟你说别碰这东西!安稳上班不好吗?现在好了,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他猛地把烟袋锅往地上一磕,火星溅起来,“以后别再提‘炒股’两个字,丢不起那人!”
夜里,陈萱翻出笔记本,昔日“三维验证法”的批注被泪水打湿,蓝黑墨水晕成一团团,像幅模糊的水墨画。她想起白天路过废品站,看见王老板的儿子在捡易拉罐,冻得鼻涕直流,心里像被针扎。正难受着,忽然听见敲门声,是李芳,裹着件旧棉袄,领口磨得发亮,手里攥着半张交割单,纸边都啃出了牙印:“小陈,吾不怪你,吾男人说‘投资有风险,入市需谨慎’,是吾们自己忘了后半句。这是吾仅剩的五股,你看……还有必要留着吗?”陈萱接过单子,纸上还沾着泪痕,墨迹都发皱了:“这股……难了。制裁不是一天两天能解除的,就像冬天结冰,化冻要等开春。”李芳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个烤红薯,用手帕包着,还热乎:“趁热吃,天寒,别冻坏了身子。吾男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陈萱啃着红薯,甜得发苦,噎得胸口疼。她忽然想起张老伯孙子冻得发红的小手,连夜找出自己织了一半的毛衣,就着煤炉的光赶工,针脚歪歪扭扭,手指被扎出好几个血点。天亮时总算织完,她裹紧棉袄送去张老伯家,却被张老伯的儿媳妇拦在门外:“别假好心了!要是真心疼,就把钱赔给我们!”毛衣被扔在地上,沾满了泥。
交易所门口的“寻小陈师傅”字条又多了几张,其中一张是王老板老婆写的,字歪歪扭扭:“还我血汗钱,不然烧你家房子。”陈萱不敢去工厂,躲在图书馆抄外文资料,笔尖冻得不出水,墨水在纸上凝成小冰粒。老张头给她端来碗热粥,粥里卧着个鸡蛋:“林老让吾给你带句话,‘凡成大事者,必经低谷,如锻造精钢,烈火焚后方得真金’。”陈萱望着窗外的寒风卷着枯叶打旋,第一次对“股神”二字感到无比讽刺——所谓神话,不过是还没遇到黑天鹅的幻影,风一吹就破。
下午,陈萱想去菜场买点米,刚走到巷口,就见粮店的老杨头对着一群人诉苦。老杨头手里捏着个空米袋,头发乱得像鸡窝:“吾攒了点养老钱,听李裁缝说小陈眼光准,就投了申江电子,现在倒好,这个月的米钱都没了!一家老小要喝西北风了!”有人应和:“吾也是听了她的话,亏得底朝天!”陈萱低着头想绕过去,却被老杨头瞥见。“就是她!”老杨头指着陈萱,快步冲过来,“小陈!你得赔吾的钱!吾这把老骨头,经不起这么折腾啊!”陈萱被他拽着胳膊,挣脱不开,周围的人也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指责声像冰雹一样砸向她。
好不容易摆脱人群,陈萱一路小跑回家,把门紧紧锁上。她靠在门后,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骂声,眼泪止不住地流。这时,敲门声响起,她以为又是来闹事的,吓得不敢出声。门外传来李芳的声音:“小陈,是吾,李芳。吾给你带了点玉米面。”陈萱犹豫了一下,打开门。李芳把一袋玉米面塞给她,小声说:“别往心里去,总会过去的。吾男人说,晚上有金融讲座,在工人文化宫,林老可能会去,要不你也去听听?”陈萱接过玉米面,点了点头,心里泛起一丝微弱的光。
傍晚时分,弄堂里传来一阵哭闹声。陈萱从窗户缝里看,是住在底楼的小萍姑娘,她前阵子把攒了好久的压岁钱,托刘会计跟着买了申江电子,现在钱没了,正坐在地上哭着要“买娃娃的钱”。她妈妈拽着她往家走,嘴里骂着:“叫你别学人家炒股!现在好了,新娃娃泡汤了吧!都怪那个姓陈的!”小萍哭着喊:“吾要娃娃!吾要找小陈姐姐要回来!”陈萱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赶紧缩回脑袋,蹲在地上不敢出声。
夜里,雪下了起来,簌簌地落着。陈萱听见有人在楼下烧东西,火苗“噼啪”响。她扒着窗户一看,是周阿叔在烧那只破渔网,火光映着他的脸,表情难看。“都是这破网,晦气!”他边烧边骂,火星随着烟飘起来,落在雪地上,瞬间灭了。赵姐站在自家门口看,嘴里嘟囔:“烧网有啥用?钱能烧回来吗?”两人又吵了起来,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陈萱把李芳给的玉米面倒进锅里,添了点水,煮成稀粥。粥快熟时,闻到一股焦味,原来她忘了看火,锅底烧糊了。她看着黑乎乎的粥,突然趴在桌上哭了起来,哭声被窗外的风雪声掩盖,只有煤炉上的水壶“呜呜”地陪着她。
小圈子彻底散了。赵姐把陈萱送的咸菜坛子扔到垃圾堆,坛子碎了,咸菜撒了一地,引来一群野猫争抢;周阿叔的船据说被抵押给了码头,他去外地打零工前,托人把那只破渔网挂在陈萱家门口,像面羞辱的旗帜;王婶每天在菜场门口数落陈萱,听客换了一波又一波,她的嗓子都骂哑了,还在骂;只有李芳偶尔偷偷塞给她个馒头,放在图书馆的还书箱里,上面用铅笔写着“加油”,字被雨水洇得模糊。
陈萱把所有的剪报、图表、笔记本塞进木箱,锁在床底最深处,钥匙扔进煤炉,看着它烧得发红,最后化成一小撮灰,像烧尽的希望。她不知道,此刻的寒风里,正藏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工厂工会的处分通知,已经在路上了。
交易所的大屏依旧亮着,只是数字绿得刺眼,像块巨大的冰。有人在讨论“黑天鹅何时飞走”,有人在骂“政策不力”,没人再提起“小陈师傅”。寒风卷着枯叶,在空荡的交易大厅里打旋,像在哀悼那些随风而逝的财富与信任,也像在预告一个漫长寒冬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