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陷入低谷赋并记(1 / 1)

赋曰:

辛未腊月,朔风卷雪,沪上天地皆白。交易所前枯桐,枝桠负雪如戴枷锁;陈萱之名,昔时如雷贯耳,今则臭名远扬,如腐鼠过街。黑天鹅余威未息,市场哀鸿遍野,而陈萱所处之境,更如坠冰窟,寒意彻骨。

自制裁风暴骤起,申江电子股价崩摧,萱之声誉亦随之瓦解。昔日追捧者,今皆化为仇敌;邻里交好者,转瞬形同陌路。工厂一纸处分,将其贬至仓库,日与棉纱、尘埃为伍,昔日钻研K线之专注,今尽耗于点数棉絮之枯燥。更有甚者,工会将其案例刊于厂报,图文并茂,指为“盲目投机之戒”,使萱每过公告栏,皆如芒在背,不敢抬头。

萱夜不能寐,抚今追昔,痛彻心扉。念昔日以“基本面分析”自诩精准,以“技术指标”断势如神,今则一败涂地,沦为笑柄。尝取昔日所绘申江电子走势图,以火焚之,烈焰中纸灰飞舞,恍如当初追涨杀跌之股民,终成灰烬。叹曰:“吾尝谓‘风险可控’,今则风险如影随形;谓‘止损有据’,今则止损无门。所谓股神,不过是时运所济,侥幸成名耳。”

至正月,萱之困厄愈深。家中冷灶无烟,父母视之如寇仇,三餐仅以残羹冷炙相供。父更将其房门锁换,谓“非吾唤,不得出”;母则每日在佛前焚香,求“消灾祛祸,远离股市”,香灰积于炉前,厚如积雪。邻里孩童见之,辄呼“骗子”,以泥块掷之。萱走避不及,常被击中,衣污如丐。偶经茶馆,昔日高谈阔论之处,今则门扉紧闭,掌柜见之,必挥帚驱赶,谓“晦气之人,勿污吾地”,扫帚柄击阶,声如斥骂。

一日,萱于仓库角落得半张旧报,载“申江电子复工无望”,读罢呕血数口,染红棉纱,棉纱吸血如海绵,触目惊心。遂生弃世之念,夜赴黄浦江畔,寒风吹衣如鼓,欲投水自尽。忽忆李芳赠红薯之暖,皮相焦而内里甜;林老“烈火炼金”之语,字如烙印。又觉心有未甘:“吾未证‘黑天鹅可防’,怎可轻生?”返家途中,足陷雪窟,挣扎半日方出,鞋履尽湿,冻如铁壳,趾甲断裂数片,血与冰结为一体。归卧病榻三日,水米未进,唯呓语“均线”“量能”,母守其侧,泪落枕边成冰。病稍愈,强起赴仓库,见棉纱堆中鼠迹遍布,忽自嘲曰:“吾与鼠辈何异?皆在绝境中苟活。”

记曰:

正月廿五,雪下得愈发紧了,弄堂里的积雪没到脚踝,每走一步都费劲,棉鞋陷进雪里,拔出来时“咕叽”响,像含着口水。陈萱裹着那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袄,棉袄是母亲十年前做的,如今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像套在竹竿上——她这月瘦了十五斤,颧骨都突出来了。她要去仓库上工,今天轮到她清扫仓库后巷的积雪,那巷子背阴,雪化了又冻,滑得像涂了油,昨天老张头就在这儿摔了一跤,磕掉半颗牙。

刚走到巷口,就见王老板的老婆叉着腰站在那里,她穿着件不合身的男式棉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是王老板以前穿的。见了陈萱,她眼睛一瞪,唾沫星子喷了过来,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小陈!侬还有脸出来!吾家男人昨天去借高利贷,被人打断了腿,躺在家里哼哼,侬说怎么办!”她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抓陈萱的头发,指关节冻得发红,“今天侬不赔钱,吾就跟侬拼了!吾孙子的奶粉都断了三天了!”

陈萱吓得往后退,脚下一滑,差点摔在雪地里,幸好扶住了旁边的墙。墙是土坯的,被雪泡得软塌塌,扶上去掉了一手泥。“王阿姨,吾真的没钱……”她的声音细若蚊蝇,冻得发颤,嘴唇干裂,渗出血丝。“没钱?”王老板老婆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是陈萱之前写的分析笔记,边角都磨烂了,“这是什么?吾在侬家门口捡到的,不是侬写的申江电子‘必涨’分析吗?什么‘政策托底’‘技术支撑’,现在涨到哪里去了?啊?”她把纸揉成一团,砸在陈萱脸上,“吾看侬就是故意的!骗吾们这些老实人!”

周围渐渐围拢了些人,有看热闹的,也有跟着起哄的。住在隔壁的张阿婆裹着围巾,叹了口气:“小王媳妇,算了吧,小陈也不是故意的……”“算了?”王老板老婆转头瞪着她,眼睛瞪得像铜铃,“阿婆侬没投钱,当然说风凉话!吾家十年积蓄啊,全被侬骗光了!吾孙子昨天饿哭了,指着奶粉罐喊‘要喝奶奶’,吾这当奶奶的心都碎了!”她说着就坐在雪地里哭,拍着大腿喊:“没天理啊!骗子当道啊!”雪灌进她的裤腿,她也不顾,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陈萱站在那里,像个木桩,任由她骂,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流不出来——风太大,把眼泪都吹干了,只觉得眼角生疼。这时,李芳的男人从码头回来,他扛着个大麻袋,里面装着刚卸的海带,腥气很重,见这情景,赶紧放下麻袋把陈萱往旁边拉:“小陈,快上班去,要迟到了,仓库主任最是苛刻。”又对王老板老婆说:“嫂子,有话好好说,堵着人家也不是办法,小陈也亏了不少,侬自己的嫁妆钱都赔进去了。”王老板老婆见有人拉架,更起劲了:“侬亏?侬是罪有应得!吾跟侬说,今天这事没完!”

好不容易摆脱了王老板老婆,陈萱一路小跑往工厂赶,棉鞋里灌满了雪,冻得脚生疼,像踩着冰碴子。到了仓库,主任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穿着件皮夹克,是儿子从深圳寄来的,双手插在兜里,见了陈萱就骂:“迟到了五分钟!扣侬半天工资!”陈萱低着头没说话,主任又说:“昨天让侬盘点的细棉纱,少了三捆,侬到底查出来没有?查不出来侬就自己赔!一捆棉纱十二块,三捆就是三十六,侬半个月工资都不够!”

萱赶紧去翻台账,手指冻得不听使唤,半天翻不开页,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旁边的老工友姓周,大家都叫他老周,凑过来说:“小陈,别查了,那三捆是主任自己拿回家给他闺女做棉被了,他闺女下个月出嫁,故意找茬呢。”陈萱愣住了,抬头看了看主任,他正背对着她抽烟,嘴角带着一丝得意,烟圈飘到空中,很快被风吹散。她的心沉到了谷底,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后巷。

雪越下越大,扫了又积,永远也扫不完。陈萱的棉袄湿透了,贴在身上,冷得像冰,冻得她直打哆嗦。她扫着扫着,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雪地里,失去了知觉。等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仓库的角落,李芳正给她喂热水,用的是工厂的搪瓷缸,边缘磕掉了一块,她男人站在旁边搓着手,一脸焦急。“吾男人去仓库取东西,看见侬倒在雪里,吓死吾了。”李芳的眼睛红红的,“侬这是何苦呢?身体要紧啊,看侬脸白的像纸。”

陈萱喝了口热水,暖和了些,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李芳姐,吾是不是真的很没用?吾害了好多人……”“别胡说!”李芳拍了拍她的手,她的手很粗糙,常年洗衣做饭磨出了厚茧,“谁还没遇到过坎?吾男人前几年开船差点翻了,在医院躺了三个月,不也挺过来了?”她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给,吾早上蒸的馒头,侬垫垫肚子,里面夹了点咸菜。”馒头还是热的,萱咬了一口,眼泪掉在馒头上,咸咸的。

下午,工厂贴出了新的通知,用红笔写的,贴在公告栏最显眼的地方,陈萱的名字赫然在列:“因陈萱同志工作失误,造成单位损失,记大过一次,调离仓库,前往锅炉房打杂,即日起执行。”锅炉房是全厂最苦的地方,又脏又累,还要三班倒,烧锅炉的老师傅脾气又倔,没人愿意去。陈萱看着通知,心里反而平静了——或许这样更好,至少不用再面对主任的刁难。

去锅炉房报到的第一天,老师傅姓赵,大家都叫他赵师傅,见她是个女的,又听说了她的事,撇着嘴说:“丫头片子,细皮嫩肉的,能烧火吗?这锅炉可是老虎,伺候不好要吃人的。”陈萱没说话,拿起铁锹就往炉膛里添煤,煤灰呛得她直咳嗽,眼泪直流,手上很快磨出了水泡,火辣辣地疼。赵师傅看在眼里,没再说话,默默地递给她一副手套,是劳保手套,掌心磨破了,用线缝了缝。

夜里值夜班,锅炉房就她一个人,炉火“噼啪”地响,映着她的脸,忽明忽暗。她从怀里掏出林老送的那本《股票作手回忆录》,借着炉火的光翻看,书页边缘都卷了,看到“历经绝境者,方知市场真谛”一句,眼泪又掉了下来,滴在书页上,晕开一小片墨迹。这时,窗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李芳,她提着个保温桶,头上落满了雪:“吾给侬送点热粥,夜里冷,暖暖身子。”粥里放了红枣和红豆,甜甜的,暖到了心里。

“吾男人说,王老板明天要去厂里闹,让侬小心点。”李芳小声说,往炉膛里添了块煤,“他还说,林老后天要去工人文化宫开讲座,专门讲怎么从股市亏折中站起来,好多人都想去听呢,侬要不要去听听?”陈萱点点头,把粥碗递给李芳:“谢谢姐,吾会去的。吾想通了,逃避没用,得弄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

第二天,王老板果然拄着拐杖来了,他腿上绑着绷带,渗出血迹,一瘸一拐地闯进锅炉房:“陈萱!侬给吾出来!”赵师傅拦住他:“干什么的?这里是锅炉房,危险!蒸汽能烫死人!”王老板瞪着他:“吾找陈萱算账!”陈萱从炉膛后走出来,脸上沾着煤灰,像只小花猫,平静地说:“王老板,吾知道侬恨吾,但吾真的不是故意的。吾现在没钱赔侬,等吾以后赚了钱,一定还侬。吾给侬写个欠条。”

王老板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吾也不逼侬了,只盼侬以后别再害人了。这股市,不是咱小老百姓玩的。”说完,拄着拐杖走了,背影在蒸汽里忽隐忽现。赵师傅看着他的背影,对陈萱说:“这老头,也是个苦人,儿子去年没考上大学,本指望这笔钱给他开个杂货铺。”

晚上下班,陈萱路过弄堂口的废品站,看见王老板的儿子在捡易拉罐,冻得鼻涕直流,小手通红。她走过去,把身上仅有的五块钱塞给他:“去买个热馒头吃,再给侬爹买点止痛片。”孩子愣了愣,接过钱跑了,边跑边喊:“谢谢陈姐姐!”王老板的老婆从旁边的墙角探出头,看着她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默默地把头缩了回去。

回到家,父亲没再打她,只是叹了口气:“明天去锅炉房上班?”陈萱点点头,父亲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包裹,打开一看,是十块钱和几张粮票:“这是吾年轻时攒的,侬拿着,别饿坏了身子。锅炉房费力气,得多吃点。”布包里还有个小纸条,是母亲写的:“粥里放了红糖,记得喝。”陈萱的眼泪掉了下来:“爸……”父亲摆摆手:“别叫吾,吾还没原谅侬。”转身走进了里屋,脚步有些蹒跚。

夜里,陈萱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雪声,心里却不像以前那么难受了。她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很苦,但她不能放弃。她要去听林老的讲座,要从失败中站起来,要让那些相信她的人,不再失望。她把那本《股票作手回忆录》放在枕头下,手指摩挲着封面,慢慢地睡着了。

交易所的大屏依旧亮着,绿色的数字在雪夜里格外刺眼。但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总有一些微光,在角落里悄然闪烁,等待着黎明的到来。陈萱知道,这个冬天或许很长,但只要熬过去,春天总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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