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又湿又重,死赖在红礁村的海面上不走。
顾言之就是从这片雾里蹚出来的。
一身洗得褪了色的劳改服空荡荡地罩着,衬得他整个人都干瘪了。
没多少天的功夫,他眼窝深陷,两颊塌坑,唯独那双眼睛,直勾勾地钉在村东头。
那儿,几栋崭新的红砖瓦房戳着,院墙圈起了一大片地。
那红得晃眼的砖瓦,扎得他眼睛生疼。
他像是被抽了魂,一步步往前挪,步子越迈越急,最后手脚并用地跑了起来,姿势难看得要命。
院子里,几十个渔家婆娘正忙得热火朝天,新搭的竹架子上,一排排剖开的鱼干挂得满当当。
婆娘们手脚都利索,兑盐水,挂鱼干,架子间的空隙拿指头一量,不多不少,正好两指宽。
林知夏就站在院子正中,手里捏着张边角都快磨烂的粮票。
她身上那件蓝布衫也洗得发白,正扭头跟旁边的会计老张小声交代着事儿。
“老张,跟大伙儿说一声,我瞎琢磨的法子,这鱼干得晒够十二个钟头才行。”
“还有,盐水里头,要兑上三成白糖。”
“这样弄出来的鱼干,颜色金黄金黄的,卖相好,送去供销社,一斤能多卖两毛钱。”
会计老张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一双眼瞪得溜圆,嗓门压得再低也藏不住那股子兴奋。
“我的林技术员喂,你这脑子是咋长的!”
“供销社的王科长刚才还特地打电话来夸,说咱们这批货是独一份的好!”
“他还一个劲儿说,多亏你听了他的,赶在政策下来前,就把‘渔娘子’这牌子给抢注了!”
“你可不知道,现在想注册个牌子的人,从咱们镇上能一直排到县里去!”
顾言之缩在墙角,把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指甲抠进掌心,渗出了血。
上辈子林知夏死前那句话,在他脑子里“轰”一下炸开。
“你毁了我,但八十年代的机会,我就是死,也要抓住。”
供销社……注册牌子……
他喉咙里挤出一声干涩又难听的嗤笑。
他那点可笑的自以为是,此刻碎成了渣。
“知夏!”
顾言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手脚并用,疯了一样朝林知夏扑过去。
人还没冲到跟前,一道黑影就结结实实地横在了他面前。
是陆骁。
他身板厚实,往那一站,就把路堵得死死的,轻轻松松把顾言之给拦下了。
顾言之被他身上那股子煞气一冲,腿肚子当场就软了半截。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本被汗浸得发软的结婚证,举得高高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错了!知夏,我真的错了!”
“你原谅我……你一个女人家,搞这么大个厂子多难啊!我帮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哭嚎着,还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
“再说了,这厂子能批下来,不也是靠着我爹以前当支书那会儿留下的人情?咱们才是一家人啊!”
几个埋头剖鱼的婶子停了手里的刀,有人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爹?他爹的党籍不是早被开除了?亏他有脸在这儿吹!”
“可不是嘛,那脸皮,比咱们的船板还厚!”
空气里,海风的咸腥味混着鱼腥味,一阵阵地往鼻子里钻。
远处渔业社的大喇叭,正好放起了《在希望的田野上》。
那激昂的调子,衬得顾言之的哭嚎越发滑稽。
林知夏走了过来。
她从粗布包里,掏出那半张被她手心捂热的粮票,对着天光,轻轻晃了晃。
“顾言之。”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凌凌的,盖过了海浪,也压住了喇叭声。
“晓得这是什么吗?”
顾言之呆住了,下意识地答:“粮……粮票?”
“这是我昨天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一口饭,本来是想给渔业社那个没爹没娘的小海的。”
林知夏指尖一松,那半张粮票轻飘飘地,落进了满是鱼鳞和泥水的地上。
“而你?”
她就那么垂眼看着他,目光里淬着冰,满是恶心。
“连这张我不要的废票,都不如。”
说完,她却弯下腰,把那张脏了的粮票小心地捡起来,就着自己还算干净的袖口,一点点把上面的泥污擦掉。
再抬眼时,她脸上的神情,比脚下的泥地还要冷。
“它能救一个孩子的命,也能提醒我,别忘了自己是从哪儿爬出来的。”
“你呢?”
她的鞋尖微微抬起,在顾言之掉在地上的那本红皮结婚证上,轻轻碾了碾。
“你的忏悔,连喂鱼的馊饭都不如。”
“馊饭撒进海里,好歹还能喂饱几条鱼。”
她转身的一刹那,袖口滑落,另一角同样被撕开的粮票悄没声地掉了出来。
陆骁眼疾手快,长臂一伸,稳稳接住。
他趁着没人注意,几步跟上去,飞快地把那角粮票塞回了她的口袋。
他知道,那是她前几天,偷偷托人给顾言之那个病得下不来床的老娘送去的。
全场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渔业社的大喇叭突然“滋啦”一声,传出会计老张扯着嗓子的叫喊,那声音激动得都变了调。
“林技术员说啦!”
“今天所有按标准晒足了鱼干的,中午食堂加餐!”
“每人!发半勺肉末拌饭!”
“轰”的一声!
整个院子的工人都炸开了锅,欢呼声震天响。
这年头,“半勺肉末”,那可是神仙伙食!
顾言之整个人都被那欢呼声给淹没了。
他浑身脱力,瘫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指甲缝里塞满了滑腻的鱼鳞和黑泥。
他死死地盯着林知夏被众人簇拥着的背影,喉咙里滚出怨毒的嘶吼。
“林知夏……你别得意!”
“你这套法子,是靠我爹的关系,才在渔业社推开的!”
“没我顾家……你连一片鱼干都晒不成!”
他死死盯着那片欢腾,眼里烧着不甘和怨毒,却始终想不明白。
他家那点早就散了的余荫,怎么就撑起了这么大的场面?
他想不通,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陆骁伸出手,一把揽住林知夏的肩头,把她结结实实地护在了自己身后。
他冲着地上那摊东西,朗声大笑:
“听见没?肉末管够!”
“但前提是,得是晒出咱们‘渔娘子’牌标准鱼干的人,才有资格吃!”
他宽厚的手掌在她肩上重重按了按,那眼神扫过顾言之,满眼都是不耐烦,就差没直接把他当垃圾扔出去了。
“废人,早就该扔海里喂鱼了。”
在欢呼的人群后头,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会计,正把一个小本子攥得死紧,指节都发了白。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全都是林知夏“瞎琢磨”出来的鱼干分级标准。
他已经对着这本子熬了好几个通宵,就憋着劲儿想找个机会,再跟她请教一个关于盐糖配比的难题。